第二章 傳統佛學與新思潮的融會

 

  清末、民初的中國佛教,大體上仍然承續著晚明以來及清初的傳統佛教思想,但是在時代政局的影響下,卻產生空前的劇變,這一階段的佛教,大致呈現以下的時代特質︰

  (一)禪、淨兩宗仍然普遍流行。但是其流弊愈加顯著,如禪者「律儀隳弛,教義淹晦,宗門亦漓為大話欺人之口頭禪」(注一);淨土則形成專志西方,消極念佛往生的法門,佛法與現實社會之生活益形脫節。經典方面,以中國佛教為核心思想的經論,如《楞嚴經》、《起信論》、《圓覺經》等仍普遍受到重視,而講授《法華經》、《華嚴經》、《金剛經》、《心經》、《阿彌陀經》等思想也廣泛盛行。(注二)

  (二)十方叢林子孫廟的形成。十方叢林徒存形制,或逐漸為中國宗族制度的子孫廟代替,法派、剃派的傳承關係,取代十方選賢制度,致使寺院或叢林弊端叢生。(注三)

  (三)居士佛教的抬頭。明末及清季以來,居士學佛的風氣逐漸盛行,尤其晚近的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楊仁山、章太炎、梁漱溟、歐陽漸等,相繼研究佛學,上層社會對佛學的嗜好,帶動知識分子的好奇心,使佛法漸受知識階層的重視。但是相對的,佛教的社會功能也普遍受到知識界的質疑(注四),尤其西方新思潮的入侵,反宗教、反傳統文化的功利心態,使佛教的傳播飽受到莫大的威脅和迫害。(注五)

  (四)、其他宗教的入侵。基督教的現代傳教方式,引起佛教人士的注意,而日本也正以傳教為手段,積極有計畫的入侵中國。(注六)

  (五)、政治上的危機。清末外交的節節失利,財政、經濟、社會各方面益加困難,佛教廣大的資源田產,引起各界的顗覦。光緒二十四年,湖廣總督張之洞(一八三七∼一九○九)著〈勸學篇〉,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主張改革學制,興辦各種新式教育,倡議以寺廟資產,興辦學校。(注七)在此「廟產興學」政策下,政府對佛教採取限制和監督的管制政策。(注八)

  從上面的五點內容來看,前二項是延續明清以來的佛教現象,而後三項,則是清末以來佛教在時代潮流的衝擊下,所面臨的時代新挑戰和新的變數,時代意義的凸顯,是這一期佛教的特色。換句話說,延續宋、元、明以來的中國佛教,已經走到最為衰頹的時期,不料卻碰上十九世紀世界局勢的大轉變,世局與國內政局的風起雲湧,使得衰微的保守佛教幾幾乎招架不住。太虛大師(一八九○∼一九四七)就是在這樣一個新時代與舊傳統的轉換點上,迅速脫穎而出,引導中國佛教走上現代化的革命僧侶。

 

第一節 傳統佛學的繼承及轉化

一、傳統佛學的繼承

  太虛大師(以下依學術論文慣例,不稱呼)生於光緒十五年,西元一八九○年,生下剛滿八個月,父親就去世,母親從外婆之命改嫁。所以他從小就由虔誠奉教的外婆帶大,經常隨外婆出入於佛教、道教寺院,久受宗教寧靜及神秘氣氛的熏習,使他嚮往於神仙清閑自在的生活。(注九)太虛自小體弱多病,經常患瘧疾而間斷學堂的功課,偶而隨頗具才賦的外舅,誦讀《三字經》、《百家姓》,《神童詩》、《千家詩》,及《大學》、《中庸》、《論語》、《詩經》等,同時也遍覽中國傳統的小說、傳記:如《古今奇觀》、《卿齋誌異》、《七俠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及《孟姜女》、《白蛇傳》等傳奇故事(注一○),這些都是奠定他以後文思及詩賦的基礎。

  光緒三十年,太虛十六歲,投江蘇小九華寺出家。同年受戒天童寺,受器於戒和尚寄禪(一八五二∼一九一二)及尊證道階法師(一八六六∼一九三二),在寄禪與道階的用力栽培下,沒有進過正式學堂的太虛,卻受到中國佛學的完整教育。

  受戒後,留住寧波天童間,太虛開始接觸佛教經傳典籍。例如十七歲,住寧波永豊禪院從岐昌法師受《法華經》,間閱讀《指月錄》、《高僧傳》、《鳳洲綱鑑》,並在禪錄中開始默參「話頭」。十八歲夏,在天童聽道階法師講《法華經》。並進住天童寺禪堂,學習禪堂的團體生活。其後,受到道階的器識,命移住法師寮,於管理檢查經書之便,得閱讀《弘明集》、《廣弘明集》、《法琳傳》、《明教嵩文集》等一類與儒道辯論的護教文章,道階還特別於飯後,為他講授《教觀綱宗》和《相宗八要》。這個時候太虛並與圓瑛、會泉等學立因明的「三支比量」。(注一一)秋間,太虛回永豐禪院續讀《楞嚴經》,旁及《四書》、《五經》等古文學。十九歲夏,再到天童聽道階講《楞嚴經》,《相宗八要》及《賢首五教儀》,並深入《楞嚴蒙鈔》及《楞嚴宗通》。換句話說,太虛從十六歲出家到十九歲,幾乎有三年的時間,他的「出家與受戒讀經」、「學教參禪與閱藏」(注一二)等早期的啟蒙階段,都在中國典型的叢林天童寺,承受傳統的叢林教育,受到當時教界一流的師資指導。如參禪方面,有八指頭陀寄禪的指引;佛學的啟蒙上,有岐昌法師、道階法師的照顧;加上太虛從小即養成大量閱讀的習慣,所以在天童寺,他有足夠而充裕的時間、環境,從容優遊於佛法三藏十二部教典,而奠定他深厚的佛學根底,這是他日後能夠融會貫通大、小乘諸論,進而旁攝、會通世間學問的重要階段。

  學教、參禪之外,閉關閱藏對於其佛學體系的建立,尤其有莫大的幫助。光緒三十三年冬,太虛在慈谿西方寺閱藏,得到第一次的禪定經驗,而將讀過的經論,作初步會通,據他在〈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中說道︰

後來閱藏,讀大般若經,在甚深般若中得一相應,於是對從前所參學的禪教,便融會貫通,將整個佛法作這樣的看法︰認為佛法不外宗下與教下二種,我這樣的看法,和明朝的政制將佛法分為禪、講、律、淨、教的五門是相攝的。(注一三)

  明初,曾有將佛法區別為禪、講、教三類(注一四),明末,雲棲袾宏(一五三五∼一六一五)也有禪、講、律的三種分法(注一五)。「禪」是不立文字,稱為明心見性。「講」是經義的理解和講演,屬於義學、教理。「教」,不同於教學,是指專門從事於祈褔、延命、葬儀、追薦供養等法會(注一六)蕅益智旭(一五九九∼一六五五)基於諸宗融通的整體佛教,及當時佛教所存在的形態為依據,改稱為禪、教、律三類(注一七)。而所謂「宗」,是指離語言文字,離心意識相,離一切境界分別,去參究而求自悟自證者稱之。「禪」指教外別傳,離語言文字的禪宗,故稱為「宗卡」。這是唐代禪宗興盛以後的說法,把別於禪宗以外的,由語言文字建立,可以講解行持的,稱為「教下」,包括天台、華嚴、唯識、律、淨、密等禪宗以外的各宗。(注一八)太虛這個時候,將一切佛法分為宗下與教下,顯然在他禪慧的體悟中,已經逐漸接納中國傳統沿襲下來的教判思想。如翌年,宣統二年,他開始著手寫第一本著述〈教觀詮要〉及〈佛教史略〉,對於從印度流傳來的佛法,作粗略的敘述,並詳及天台與華嚴等分宗判教。(注一九)

  民國三年秋,太虛在普陀山再作第二次的閉關閱藏,把中國各宗經論做更擴大及有系統的比較綜合。如他在〈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中談到其綜合諸宗的過程時,說道︰「在普陀閉關的三年中,一方面著重在個人身心--戒定慧--的修養工夫,同時對於律藏和小乘的經論,大乘曼殊、龍樹的一系經論,彌勒、天親一系的經論,以及台、賢、淨、密、禪諸部,都一一作有系統的研究。•••把從前研究佛法的基礎,更擴大而深造了。過去我僅於禪宗、般若及天台教理深有領悟,賢首、慈恩稍有涉獵,這時我卻把唯識、三論精刻研究,在整個的大藏典籍中,對大小乘各宗加以比較和綜合。我經過這番鑽研的工夫後,所構成佛學整個體系思想,就和從前迥然不同了。」(注二○)從這裡,可以看出太虛研究各宗經論的次第系統。浩瀚的佛法經藏,他正在作逐步抽絲剝繭的判攝工作。有了以上會通諸宗的工夫之後,太虛開始在關中進行其一系列的佛著著作,如《首楞嚴經攝論》、《整理僧伽制度論》、〈佛學導言〉、〈人乘正法論〉等,並且對中國大乘八宗作初步的判攝,繼承智顗、賢首,及唐宋以來中國佛學的融貫思想(注二一),建立起其「八宗平等」的佛學體系(注二二);「以中國佛教為本位」的思想,從此成為他信仰的中心。(注二三)

  再者,閱藏的禪定經驗,使他在佛法上得到珍貴的宗教體驗,如說︰「從此,我以前禪錄上的疑團一概冰釋,心智透脫無滯,曾學過的台、賢、相宗以及世間文字,亦隨心活用,悟解非凡。」(注二四)太虛說這是他「蛻脫塵俗而獲得佛法新生命的開始」(注二五),這樣的境界,如果持續下去,將可能獲得更高的聖果。(注二六)但是,業緣所牽,使他捲入了另一番絕然不同的入世事業。

 

二、傳統佛學的轉化

  牽引太虛迴真入俗的關鍵人物有兩位,一是華山,一是棲雲。華山(一八七○∼一九一八)是當時智慧辯才傑出的青年僧人,長太虛十九歲,世人都以佛門龍象「彌天釋道安再世」稱許他。華山不但開僧學風氣之先,而且是佛教界接受新思潮的先進分子。(注二七)太虛閉關西方寺時,他因羨慕藏經閣的閒適,到西方寺休息,聽說太虛的禪慧體驗,於是他為太虛力說世界與中國的新趨勢,並建言佛教非儘速振興僧學,改革傳統陳腐的弊端不可。太虛不服,與他「筆墨舌辯十餘日,累積數十萬言」(注二八)。換句話說,太虛所受的教育是中國傳統的經、史、子、集、詩賦及佛教的經論典籍,而華山卻與他大談西洋的科學、天文、地理、物理等現代常識,並拿出當時新穎的流行書籍,例如:(1)流行於知識文化界,其後並充斥盛行於全國的達爾文《天演論》,(2)充滿濃厚的西方社會主義及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大同書》,(3)譚嗣同瘁勵激進思想的《仁學》,(4)其他比較溫和,但仍不離於引進西方新思想,以改革中國舊傳統學說的章太炎、梁啟超文集等書(注二九)。這些都是太虛首次接受西方文明的新鮮東西。此後接著,棲雲又進一步提供他更激進行動的革命思想,如章太炎的《民報》,梁啟超的《新民叢報》,鄒容的《革命軍》,及孫文所講的《三民主義》等。棲雲曾與徐錫麟、秋瑾等加入同盟會,參與孫中山的革命事業,太虛形容他「短小精悍,膽大辯捷」(注三○),他積極灌輸太虛的革命思想,並鼓動太虛參與革命軍的秘密集會。

  革命黨人的豪放粗曠,對太虛向來拘謹內向的個性,起了關鍵性的轉變,例如他在自傳中曾回憶道︰

所交黨人粗豪放浪,橫蠻詭怪者無所不有,我既與之往返甚密,亦時與俱化。而各種秘密集會已時參預。令我煆煉成敢以入魔,敢以涉險的勇氣豪膽者,皆由於此;使我變為斥 不羈,失去原來的純潔循謹者,亦由於此。(注三一)

  龍蛇混雜的革命環境,加上各種西方社會主義的入侵,使得太虛的思想路線,逐漸與傳統叢林的參學過程有了很大的不同,而他與圓瑛的佛學路線,遂因此而分道揚鑣,這也決定其後兩人領導中國佛教的不同性格(注三二)。太虛曾說道︰

次春,奘老與圓瑛主張我去金山住禪堂,但我那時的思想已傾向新學,加以栖(棲)雲的慫恿,遂暗約同赴南京入楊仁山先生所主辦的袛洹精舍。(注三三)

  住禪堂,學習的是典型的叢林僧團教育。在此之前,太虛已經有三、四年的嫻熟經驗;而如今,西方新思潮及新鮮刺激的革命思想,如潮湧般的湧進,這些積極的思想,正與他原先立志想要改革中國佛教的抱負(注三四)不謀而合。因此,這個時候,太虛對於他的未來方向逐漸有所抉擇,所以,當他一聽說有復興世界佛教的「祇洹精舍」時,就興奮的想去一探究竟,而放棄師祖奘年與盟兄圓瑛的善意邀請。入學「祇洹精舍」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可以說是太虛脫離傳統路線,進入另一個與時代思潮接通的新佛教領域。一方面,「祇洹精舍」的新式教育,影響其後來僧教育及佛學院的創辦理念;同時,楊仁山與達磨波羅的世界佛教事業,亦直接促成其未來世界性的佛教發展運動(詳見第四章及第五章)。

  總之,綜合以上的分析,可以說︰太虛在接觸西方的新文明之前,對於傳統的中國佛學曾下過一番深刻的工夫;並且,閱藏的因緣,使他對中國佛學再作一次徹底的融貫會通;而同時也因為閱藏的因緣,結識華山和棲雲兩位行動派的革新分子,使他抽離保守的佛教圈子,進一步關心到佛教以外的世界局勢,及佛教與時代社會的現實處境,激發他積極改革佛教的步調。事實上,亦由於參與革命的激進行動,使他更清楚的看到佛教內部的腐敗和危機,而意識到固守門牆、與世無諍的佛教,必須有應變世局的能力和警覺心,否則即可能遭到時代的淘汰。那麼,當時的佛教存在那些危機和腐敗的事實呢?

  由文獻上我們看到︰

  (1)太虛在其〈自傳〉中曾談到,他初出家的小九華寺雖是十方叢林,但是當時很多是由散兵、軍人出家的「莽流僧」,往來於寧波、紹興、杭州、嘉興,及小九華寺之間,「看到他們與寺外的無賴們聯成一氣,酗酒、聚賭、犯姦、打架等等,向來所不曾見過的社會惡劣方面,覺得僧中也不都是良善的。」(注三五)

  (2)民國二年,太虛在〈上佛教總會全國支會部聯合會意見書〉中,談道︰

佛法•••及傳入中國,沿承綱倫劣制,宗法惡習,•••坐受綱倫宗法之宰割,以產生出非驢非馬之佛教家族制,此寺彼庵,各自封執,傳徒及孫,儼同世俗。•••反置弘教度人之責任於無暇顧問。解脫還自縛,學佛竟成魔。(注三六)

  (3)太虛在其〈寰遊之動機與感想〉中,亦曾談到子孫叢林法派和剃派傳承制度的弊害,如說︰

弊病的癥結,在於各個寺院已經化成祖傳子承的變態家族,早將和合眾的真僧義失掉了。流弊所至,現在祇有各為其一寺一院的住持眷屬,和遊食掛單於各處寺院間的雲水僧眾,而絕對沒有為一縣、一省、一國的佛教團體。•••所以,雖然全國有許多佛寺和許多人,卻不能有一種力量表現出來,危機臨頭,束手無策!(注三七)

  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佛教由於明末、清季以來,傳統叢林的變質,剃派、法派的子孫傳承關係,傳授法脈之外,又繼承寺院的財產管理權,使得十方的公有財產,成為宗族式的家族遺產,因此引生僧團叢林的種種弊端。(注三八)並且,由於清乾隆年間,正式廢止度牒制度,僧尼出家的品質不再受到限制,大量的游食好閒者混投佛門,降低僧伽素質,僧團窳濫的現象,日益嚴重。僧團中,多的是為衣食而出家的流莽之徒,作奸犯科不一而足,使得清高者隱居山林,低劣者混俗偷生,佛教的衰微更加顯著。所以,太虛在談到中國佛教前途的隱憂時,說道:

在僧眾之較高者,中年以上或有道念操修,而無適應時代需要,以發揚佛教之智能;中年以下,或有知識能力而連佛法根本信念亦已拋棄,更談不上苦行操持;至汎汎者,唯藉經懺以混俗偷生;更下不足言矣!(注三九)

  亦即,太虛認為佛教界存在的隱憂是:僧眾之年高有德者,雖能統領一方,號召群眾,但是卻沒有適應時代,因應環境變革的權巧方便;而受過教育的知識青年僧,雖有學識能力,但是對佛法的信念並不堅固,談不上苦行操持;至於中下者,則唯有混俗偷生,懶佛求活,甚至於帶累佛教,使佛教的社會形象受到歪曲,引起社會民間的普遍誤解。

  佛教由於以上因循、腐蝕的結果,連帶著引起知識分子的輕視和反感,或施以破壞手段,使佛教在內腐、外摧之下,再遭到空前的災難。太虛在〈精誠團結與佛教之調整〉一文中,描述當時佛教所受到的破壞︰

清季民初以來,耶穌教之傳布,西洋化之輸入,更將佛教徒之隱居靜修斥為消極,神應靈感呵為迷信,一概抹煞為妨礙強國富民之害群分利份子,凡少壯人士都以佛教寺僧為無用廢物,乃提倡化無用為有用,開辦學校或舉行地方警衛等新政,莫不紛紛以佔寺、毀像、提產、逐僧為當然之事,以寺宇駐紮軍警,更屬無處不然•••。(注四○)

  眼見佛教的衰微及政治外力的干擾兼併,因應這樣的時代變局,從文獻上我們看到太虛他在本身思想及態度上,曾做了一番調整。例如︰

  第一、佛學基礎及世間學問的充實方面。民國十七年,太虛在講〈我之學佛經過與宣傳佛學〉時,曾說道︰

然適在有五千年歷史文化及受全球各國思潮劇變之中國,深感應付之學識工具缺乏不足,乃一方研究佛陀及歷代高僧說教化世之學說及方法,一方則研究中國之古學及各國譯來中國之各種新學,以之構成佛學與東方西方各種學說思想之體系,以為入世應化之工具。(注四一)

清光緒之末,輒興悲願,欲將佛法融攝古近東西之學術,率全球百國,胥循牟尼之化。(注四二)

  就時間上,從〈太虛自傳〉來推算,這個時候應該是光緒三十一年,他在天童寺閱覽《高僧傳》、《弘明集》、《廣弘明集》等護教的文章開始。可見太虛剛出家不久,眼見世界局勢的動盪,傳統叢林的腐敗,就已經興起改革佛教的念頭,並且開始為佛教的復興事業預做準備,有計畫的旁攝世間及出世間各種知識學問。所以,日後我們看到知識分子或西洋學者,曾以「民主與科學」質疑佛教為「偶像崇拜」、「滅倫逃世,消極隱遁」時,太虛則能夠從容不迫的,縱橫於西學與佛學之間,對各種社會主義提出精湛的反駁。(注四三)

  第二、對於西學的態度。太虛雖然接受許多西方的社會主義思想,但是其思想重心仍在佛學,西學在他看來,只是作為佛學的輔助工具而已。例如,在〈致吳稚暉先生書〉談到對佛學與應用西方科哲學的態度時,他說︰

然自信我的思想本質,仍完全得之佛學的。行佛行,言佛言也還一致,不過以為有西洋近代的科學,則佛學的真理可多得明證;有西洋近代的社會文化及克魯泡特金等思想,則佛學漸可見之實行。(注四四)

  以西方科學來輔助、證明佛學,以佛學為科學的最高信仰,這是太虛運用西學的基本原則。

  第三、對於佛法與世間法的態度。民國二年,太虛在《佛教月報》發表一篇名為〈世法與佛法〉的短文,引一禪宗公案,頗能看出其革新佛教及圓融世學的態度。如文曰︰

南嶽某尊宿,固一時之深於禪理而達於世事者。一日上堂,有學者出問︰「如何是和尚世法」?曰︰「拍馬」。「如何是和尚佛法」?曰︰「吹牛」。(注四五)

  太虛對於這樣的回答大加讚賞,他表示︰

以言今日之世法,舍拍馬其有他道哉•••其有能不以拍馬而生活者乎!無有也。世之僅知吹牛而不能拍馬者,方且不容於今之世界,況欲求富貴顯達乎!況並吹牛而不能乎!吾佛教徒之僅明佛法或並佛法不明者,處今之世,殆岌岌乎危哉!(注四六)

  太虛的同情、讚許是有理由的。在太虛看來,處今日之世,佛法與世法兩者缺一不可。嫻熟世間法,除了要有真才實學之外,還要能觀察周圍環境的變化,有隨時應變的能力;必要時,還得與環境周旋,求其適應變通。世間法尚且如此,何況是指引世間、弘揚釋迦正法的佛教?如果把「吹牛」比喻為佛教的專業知識,那麼,要夠得上「吹牛」的本錢,必須同時佛教內部有健全的運作,如弘法人才的養成,僧伽教育的普及,僧團制度的正軌合理化等基礎條件;而「拍馬」,則是佛教有了以上的基礎,再進一步融會世間法,作更深推廣的弘化工作。但是,放眼當時的中國佛教,別說有對外弘法、因應世變的能力,即使佛教內部的僧團制度,亦百病叢生,腐敗不堪,故要求保守封閉的佛教立足於危變莫測的時代環境,已經顯得相當吃重!有鑑於此,同年,太虛開始緊鑼密鼓的推出一連串的佛教改革方案,如「佛教弘誓會」、「維持佛教同盟會」、「上佛教總會聯合意見書」,及教理革命、教制革命、教產革命等措詞激烈的言論主張。(注四七)他希望衰頹腐化的佛教,能夠及時的有所變革,力圖革新,以因應世界局勢的變化。

  第四、對於改革佛教的態度。太虛由於參與革命及各類秘密集會,與革命黨人、各界權貴名流時相往來,因此「政僧」或「政治和尚」的頭銜不脛而走。對於這樣的譏評,太虛不但不表示拒絕,甚至還自稱惟恐達不到此「政僧」的雅稱,如他說︰

余固未足為菩薩僧,然志願所在則未嘗一日忘學菩薩僧也;特患未能符政僧的名實,又何患世人之稱為政僧?(注四八)

  太虛依孫中山(一八六六∼一九二五)先生的解釋,他認為「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廣義的管理眾人之事,無過於行菩薩道的「菩薩僧」(注四九),菩薩僧的抱負是「多事多業多悕望住」,不同於只顧自利之聲聞僧的「少事少業少悕望住」(注五○),所以他以學菩薩僧、行菩薩道的精神進行中國佛教的改革運動。在他看來,佛教為社會組織的一環,改革佛教、傳播佛法,正需要深入社會每個階層,與國家政治保持適當的關係或一定的溝通管道,以利於佛法的流通。(注五一)既然事實有這個需要,所以他亦樂於率先倡行,周旋於名流俠士之間,以從事福利人群和傳播佛法的工作;而「政僧」或「政治和尚」,正是復興佛教的第一線工作,趨之尚且猶恐不及呢!太虛對於世間的嘲諷、對於中國佛教的改革,有這樣的膽識和勇氣!

  從以上四點看來,太虛迅速的崛起於中國傳統的佛教叢林,不是沒有原因的奇蹟。筆者認為就個人的條件方面,至少他具備了以下的特質︰(1)太虛具有洞察時局的敏銳眼光,對於佛教的改革事業能夠未雨綢繆的預作準備。可以說:出手快,故跑得更快,這使他在教界同儕中,能夠一馬當先,領先群倫。(2)由於預先籌備了學問的「本錢」,加上天賦的資質及禪悟的經驗,所以世間法、出世間法,他能夠「游刃有餘」,並予以融會貫通、嫻熟運用。這一方面,顯然他又比守舊、頑固的僧界長老高明許多。(3)由於世、出世間法的嫻熟,所以對於社會背景,知識界、文化界的鼓動風潮,他能夠由教理的新詮釋,起而回應社會各界的質疑,並且主動提出改革。這一點,顯出他的開明與隨順。隨順中,又可以看出他的應變智慧。(4)除了以上三點特質外,可以說支持、並且貫徹其改革事業的主要動力,是來自於他的悲心和願力:他把改革佛教的目標,放在整體的中國佛教,以及全世界人類幸福的終極關懷之上,沒有個人主義或偏狹的山頭主義。這一點,使他成為佛教徒心目中「高山仰止」無可撼搖的地位,這也是他最為成功的地方。

  因此,下面一節我們來看,太虛如何將時代的新思潮納入傳統的中國佛教?他如何調和此兩種看似矛盾衝突的東、西方文明,以進行其佛教的革新計畫?


注 釋

注  一 見〈告徒眾書〉,收在《太虛全書》,第十七冊,頁五八七。清代佛教的衰頹現象,請參閱塚本善隆《中國近世佛教ソ諸問題》(東京︰大東出版社,一九七五年),頁二二四∼二五二。

注  二 同前書。

注  三     HoLmes Welch著,包可華、李阿含譯《近代中國的佛教制度》(上),收在《世界佛學名著譯叢》八十二冊,(臺北︰華宇出版社,一九八八年),頁一九一∼一九六。

注  四 同注一,頁五八七,及〈論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五冊,頁二九六∼二九七。

注  五 塚本善隆《中國近世佛教ソ諸問題》,(東京︰大東出版社,一九七五年),頁二六四∼二八○。

注  六 游有維《上海近代佛教簡史》,(北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第一版),頁一三八∼一四一。外教在內地有計畫而快速成長者,例如:光緒二十一年,西元一八九五年,基督教青年會傳入中國;民國元年,中華聖公會成立於上海,同時設立聖約翰大學;民國十一年,基督教全國大會在上海召開成立協進會;民國十六年,中華基督教會正式成立,並且,創辦華西、燕京、金陵三所大學,急遽推展其傳教事業。

注  七 例如,「勤學篇」主張將寺產收益所得,及寺廟建築物的十分之七,闢為校舍或興辦學堂。其實施辦法曰:(1)以寺廟十分之七為校舍,餘作僧道之居處;(2)以寺廟寺田等財產中十分之七供學堂之用,餘供僧道膳食之用;(3)將使用廟產之總額明奏朝廷,旌獎該僧道。對不願旌獎僧道,可移獎其俗親並與定職;(4)各省荐紳,有在其興學堂者,在觀察其夥寺觀之上,如連名申請,概予許可。見東初法師《中國佛教近代史》上冊,(臺北:東初出版社,一九八四年),頁七四。張之同出身科甲(同治二探花授編修),歷任清朝重要官職近四十年,其學識之淵博,足為當時知識分子的代表。他上奏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得到光緒皇帝的欽可。如他在〈勸學篇〉序言中說到:「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初七日奉上諭『本日翰林院奏,侍講黃紹箕呈進張之洞所著〈勸學篇〉。據呈代奏一摺,原書內外各篇朕詳加披覽,持論平正通達,於學術人心大有裨益。著將所備副本四十部,由軍機處頒發各省督撫學政各一部,俾得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危言。欽此。』」〈勸學篇〉得到光緒帝的頒行,各地政府覬覦、清繳佛教的寺院田產於是有法可依,「廟產興學」於焉展開,中國佛教所受的迫害,從此有增無已。上述引文,見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下冊,(臺北:桂冠圖書公司,一九九二年五月,再版二刷),頁四六一。

注  八 塚本善隆《中國近世佛教ソ諸問題》,第八章「廟產管理案シ廟產興學運動」,頁二七五∼二八○。

注  九 例如,民國二十九年,太虛訪問印度時,對訪問團團員談到他出家的動機︰「我初出家,雖然有很多複雜的因緣,而最主要的還是仙佛不分,想得神通而出家。所以受戒、讀經、參禪,都想得神通。」見〈我的宗教經驗〉,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一冊,頁三四六。

注 一○ 〈太虛自傳〉,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頁一七二∼一七八。

注 一一 同前書,頁一八二∼一八六。

注 一二 同前書,頁一六三∼一九○。

注 一三 〈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收在《太虛全書》,第一冊,頁五一○。

注 一四 《釋氏稽古略》續集,卷二,卍續藏第一三三冊,頁一二○。

注 一五 釋聖嚴《明末中國佛教之研究》,(臺北︰學生書局,一九八八年,初版),頁六四。

注 一六 同前書,頁六○∼六一。

注 一七 同前書,頁六二∼六四。

注 一八 律、淨、密雖可歸攝於教下,但一般稱天台、賢首、慈恩三宗為教下三家。

注 一九 〈佛教史略〉及〈教觀詮要〉作於宣統二年,這是太虛現存文獻中最早的資料。太虛早期的文獻保存不多,如民國元年化名在各報章雜誌上撰述的文章,及民國四、五年在關中批駁外教的文字,部分皆已遺失。民國七年,《覺社》創刊後,才將他在普陀山寫成的著作,有計畫的刊出,故收於《太虛全書》者,大多為民國七年以後的作品,民國四、五年以前的著作並不多見。請參閱〈太虛自傳〉,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頁二一三∼二一七。

注 二○ 見〈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頁七九。

注 二一 請參閱〈法性空慧學概論〉,收在《太虛全書》,第七冊,頁八二六∼八三五。

注 二二 請參閱〈大乘宗地引論〉及〈大乘宗地圖釋〉,收在《太虛全書》,第五冊,頁八六九∼一○一二。

注 二三 《太虛全書》第二十六冊,頁二五八∼二五九,及頁八五∼八七;第一冊,頁四五○∼四五三。

注 二四 同注一○,頁一八八。

注 二五 同前注。

注 二六 例如,太虛在〈我的宗教經驗〉中,回憶說︰「當時如果從這種定慧心繼續下去,三乘的聖果是可以成就的,可惜當時就改了途徑,因為遇到了一位華山法師,•••由此轉變生起了以佛法救世救人、救國救民的悲願心。」見《太虛全書》第二十一冊,頁三四六∼三五○。

注 二七 光緒末年,各省州縣紛紛設立教育會,廣設學堂,開辦各種新式教育,並多以經費無著,占用佛教寺宇,提撥寺產,尤其以浙江為甚。華山首先在浙江成立僧教育會,成為開辦僧學的主持者,其他如嘉興、普陀等處相繼開辦僧學,也都賴他策動,而與當時江蘇的文希、月霞,及北京的覺先等南北相呼應。請參閱〈華山法師辭世記〉,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頁一四九∼一五一。

注 二八 見〈太虛自傳〉,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頁一九○∼一九一。

注 二九 同注二六,頁三四八。康有為《大同書》(臺北︰世界書局,一九五八年,初版)。譚嗣同《仁學》(臺北︰大中書局,一九五八年,初版),以上兩書收存於國家圖書館。

注 三○ 同注二八,頁一九二∼一九四。

注 三一 同注二八,頁一九四。

注 三二 例如圓瑛走傳統的叢林路線,受到江浙廣大叢林勢力的支持;而太虛則致力於革新佛教,整頓僧制,備受後起知識青年僧的擁戴。

注 三三 同注二八,頁一九六。

注 三四 〈佛教史略〉,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冊,頁九一五∼九一六;第二十九冊,頁一九二。

注 三五 同注二八,頁一七九∼一八○。

注 三六 見〈上佛教總會全國支會部聯合會意見書〉,收在《太虛全書》,第十七冊,頁三二八∼三二九。

注 三七 見〈寰遊之動機與感想〉,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八冊,頁二四六∼二四七。

注 三八 〈學佛者應知行之要事〉,收在《太虛全書》,第十八冊,頁五五。

注 三九 見〈佛教偶感〉《太虛全書》,第三十一冊,頁一三九○。

注 四○ 見〈精誠團結與佛教之調整〉《太虛全書》,第十七冊,頁六三三∼六三四。

注 四一 見〈我之學佛經過與宣傳佛學〉《太虛全書》,第二十八冊,頁二三五∼二三六。

注 四二 見〈太虛宣言〉《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頁一○二六。

注 四三 〈人生觀的科學〉及〈佛學與科學哲學及宗教之異同〉,收在《太虛全書》,第二十三冊,頁一∼六六,及第二十冊,頁十五∼二一。

注 四四 見〈致吳稚暉先生書〉《太虛全書》,第二十六冊,頁一八七。

注 四五 見〈世法與佛法〉《太虛全書》,第三十一冊,頁一三八八。

注 四六 同前注。

注 四七 《太虛全書》第三十一冊,頁一○○五∼一○○九;第二十九冊,頁七七;第十七冊,頁三二八∼三三四。

注 四八 〈佛教和平國際的提議〉《太虛全書》,第十八冊,頁三○三。

注 四九 「菩薩僧」一詞,在印度已有記載,如北涼曇無讖譯出的《北本涅槃經》已經談到「菩薩僧」與「聲聞僧」的區分;羅什翻譯的《大智度論》經常出現如「供養十方佛及菩薩僧」、「見諸菩薩僧無厭足」、「若菩薩僧功德」等諸語(見《大正藏》第二十五冊,頁一二八上,頁一四六上,頁二二三中)。而中國佛教史上,在北周毀佛之後,也陸續出現「菩薩僧制度」的設立;例如,《續高僧傳》卷八「曇延傳」,記載:「度菩薩僧百二十人」(《大正藏》第五○冊,頁四八八下,及頁四九一上);其他《佛租統紀》卷三十八及《廣弘明集》卷十等,都有類似的記載。民國十七年太虛在〈對於中國佛教革命僧的訓辭〉一文中,「菩薩僧」指的是︰「能擁護及推行僧制改革,並作利濟社會的有德僧人」(見《太虛全書》第十七冊,頁六○○∼六○一)。另外,民國十九年,太虛作〈建僧大綱〉、〈建立中國現代佛教住持僧大綱〉,提出新的三級僧制:學僧制、職僧制、德僧制。其中職僧制也稱為菩薩僧制,也就是將服務於各地布教所、醫院、律儀院、文化事業、教務機關等之僧眾教職員,稱為「菩薩僧」。依太虛的意思,「修菩薩行之僧」,稱為「菩薩僧」。並且,學僧制修滿十二年的完整學程後,得大士學位,亦可稱為「菩薩僧」。以上資料,見《太虛全書》第十七冊,頁二○八∼二一七。

注 五○ 同注四八,頁三○三;及《大正藏》第三十冊,《瑜伽師地論》卷第四十一,頁五一七上。

注 五一 〈現代僧教育的危亡與佛教前途〉《太虛全書》,第十八冊,頁九一。另參羅褔惠〈為「政僧」作一解〉,(香港︰法住出版社,一九九○年)《太虛誕生一百周年國際會議論文集》。


第二節 新思潮的融會

一、西學與新時代潮流

  中國接受西方文化思想,早在明、清之際的西學運動已經開始,當時利瑪竇(一五五二∼一六一○)等傳教士除傳教外,大都以西學的輸入取得朝廷的信任及尊重,其所介紹的西學包括︰天文、曆法、算學、輿圖、光學、力學、生物學、哲學等,甚至美術、建築、音樂等範圍。當時的朝野士大夫,尚能以平常心來看待,不過分趨附,只當之為豐富、充實中國文化而已。(注一)其後,經雍正禁教,西學中斷百年後,直到十九世紀初,西方才又以傳教、貿易、開埠通商等需要直扣中國大門。鴉片戰後,列強更以優勢的武力直逼中國沿海商口,強行打開中國門戶。接著,英法聯軍、甲午戰爭、八國聯軍、庚子戰爭等,一連串軍事、政治的挫折,使中國對西方新的科技文明刮目相看,全國民心遂由排外、懼外、而媚外,紛紛轉而學習西洋文明。於是,維新思想、洋務運動接踵而起,終有清一代,這樣的趨勢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積極熱衷。清末、民初,對西學的狂熱竟達到崇拜的地步。(注二)

  西學的傳入,影響所及,知識分子大都留意西方的政治制度及思想,政治改革成為青年主要的訴求對象。但是,由於與政府溝通的挫折,及對政治、社會環境的不滿,知識青年遂轉而紛紛以創辦報刊雜誌,批評時政、針砭社會,對現實政治提出全面的檢討和批判,並爭取廣大輿論界的同情和支持,(注三)於是逐漸形成民國初年一股澎湃激昂的新文化運動(注四)。新文化運動者,原先尚屬和平的建言改革,隨後逐漸轉向激烈的言論攻擊。「五四運動」為新文化運動的高潮,「五四」之後,新思潮與反傳統思想即普遍傳播於全國,知識分子極力要把西方文明引進中國的政治社會,想改頭換面的唾棄傳統,全盤接受西洋文化。一些較早接受西方科技洗禮的新潮分子,如「五四」前後的吳稚暉、胡適之等,就是帶領這類思想運動的佼佼者。(注五)

  民國九年,杜威(一八五九∼一九五二)及羅素(一八七二∼一九七○)來華講演,實驗主義,新實證論,各種社會主義及無政府思想,即大行於中國。(注六)知識分子一方面反對中國舊有的傳統文化,及一切舊倫理道德,如宗教、法律、家庭制度等都在被打倒之列;傳統的社會制度,甚至被批判為「吃人的禮教」(注七),同時一方面極力推崇西洋的科學文明,及各種社會思想,舉凡中國所無的各種新學說,皆被視為救世良藥,而趨之若狂。(注八)

  從新文化運動者的言論主張來看,可分為︰前進激烈的革命派,及和緩建言的調和派。前者,如陳獨秀、吳虞、錢玄同等所組成的《新青年》雜誌,強烈主張全盤西化,反一切中國傳統禮制;後者,如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章太炎,及稍早的譚嗣同等所創設的《時務報》、《民報》、《新民叢報》、《五無論》,和《仁學》等報刊、學說。後者的言論雖認同西方的科學文明,主張中國宜向西方學習,但認為仍以保持中國固有的優良文化為宜;(注九)並且,後者恰巧也都是佛教的同情者,或者以佛學為其思想理論的主導者。(注一○)其他,如《東方雜誌》及《學衡》等,都代表反對全盤西化,雖力求革新,而又能維護傳統文化,較為和緩的一派(注一一)。太虛早期的思想,除接受國內的革命思想外,並受到西方社會主義,及無政府主義等多方面的影響,在思想的承受上,頗受康、梁等調和論者的影響。

  例如,太虛在其〈自傳〉及〈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中,皆提到其思想的來源是︰

余在民國紀元前四年起,受康有為大同書,譚嗣同仁學,嚴復天演論、群學肄言、孫中山、章太炎民報,及章之告佛子書、告白衣書,梁啟超新民叢報之佛教與群治關係,又吳稚暉、張繼等在巴黎所出新世紀上托爾斯泰、克魯泡特金之學說等各種影響。(注一二)

  其中,嚴復(一八五三∼一九二一)為當時翻譯西學的大家,介紹西方文明不遺餘力,太虛接觸西方的各種文明及社會主義思想,大部分透過嚴復的譯著,如說︰「我雖不懂西洋文字,有介紹西洋思想的新譯新著,亦必買一本來看看。」(注一三)至於譚嗣同、章太炎、康有為、梁啟超的著作風格也很受太虛的喜愛,太虛不但表示其對於譚嗣同的《仁學》「愛不忍釋手」,並且說:「最為饜心的,在章太炎的各文,除其文始以外,殆莫不經過重讀、精讀。故我的文章,在民三以前,多受譚、梁的影響;而民三以後,則受章、嚴的影響較深。」(注一四)再者,如接受巴枯寧、克魯泡特金、馬克斯等社會主義或無政府主義思想,則是間接從各種譯著,或報刊雜誌,或新聞界的記者朋友中傳閱而來。(注一五)以上各種西方社會主義思想,在太虛早期的改革理論及佛學著作中,皆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故下面分別就其學說、著作與太虛思想之關係作一說明:

  甲、譚嗣同的《仁學》︰太虛喜愛譚嗣同(一八六五∼一八九八)的《仁學》,可以從二方面來觀察︰(1)《仁學》之率真、激烈的革命思想。這一點,與太虛早年「禪慧融徹、俠情噴湧,不可一世」的激昂精神相默契(注一六)。例如,《仁學》對於中國歷史曾如此批評道︰「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注一七)太虛在閱讀過《仁學》之後,民國二年作〈抉偽披真〉一文,亦以相同的手法引老子之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而說:「人之處世,貴真率耳」、「名譽不足惜」、「道德無可祟」等傲世不經的驚人之語。(注一八)(2)《仁學》之治學態度及救世胸襟,深得太虛的同情。例如,梁啟超曾評價《仁學》說:「仁學之作,欲將科學、哲學、宗教治為一爐,而更使適於人生之用。」(注一九)「又治佛教之『唯識宗』『華嚴宗』,用以為思想之基礎,而通之以科學。又用今文學家『太平』『大同』之義,以為『世法』之極軌,而通之於佛教。」(注二○)「仁學之政論,歸於『世界主義』•••不惟發願救本國,並彼極盛之西國與夫含生之類,一切皆度之,•••當平視萬國,皆其國,皆其民。」(注二一)換句話說,《仁學》是以佛教之唯識宗與華嚴宗為思想的基礎,並會通於現代的各種科學,將科學、哲學、宗教融為一爐,以之應用到現實的人生生活;同時,《仁學》的政治主張,還以打破政治、種族、國界的束縛,而歸於世界主義的拯救一切含靈眾生,視一切人類皆平等、尊重為最高宗旨。這樣的救世胸襟,與太虛將改革佛教的理想,親為拯救全人類、全世界眾生為對象的抱負,不謀而合;並且,與太虛強調:佛學應與西方各科科學相互會通應用,佛法不離於世間法,應與現實社會配合,建立人生的佛教理念等,又相類似彷彿(詳見本文第四章、第五章,及第六章)。那麼,太虛改革佛教的思想,有沒有受到《仁學》的影響呢?從太虛對《仁學》的「愛不忍釋手」,及其善於擷取他人之長的作風來看,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乙、康有為(一八五八∼一九二七)的《大同書》︰《大同書》的內容共分為十個部分。首先第一部分的「入世界觀眾苦」,頗有佛教無常、苦的思想觀。康氏認為人間的備極痛苦、無常,是因為生在「九界」之中,如說︰「甚矣人之不幸也!生茲九界,投其網羅,疾苦孔多•••如自繭之蠶,撲火之蛾,彼去此來,迴輪織梭。」(注二二)為破除此「九界」,故《大同書》其餘的部分,分別談到:(1)「去國界合大地」,(2)「去級界平民族」,(3)「去類界同人類」,(4)「去形界保獨立」,(5)「去家界為天民」,(6)「去產界公生業」,(7)「去亂界治太平」,最後希望達到:「去類界愛眾生」、「去苦界至極樂」的太平極樂世界。(注二三)

  康氏把理想的「大同世」分為「大同始基之據亂世」、「大同漸行之升平世」,及「大同成就之太平世」。而最後太平世「大同世界」的理想是︰無國而為世界,全地皆為公政府,有行政官行政,有議員議政,而無有國界;世界全地盡為公國,裁去「國」字。罷「國」,悉由人民公舉自治,而全統於公政府;雖為公政府,而各界各度自治,不待限禁。(注二四)

  康有為的《大同書》被指為帶有濃厚的社會主義色彩,接受了許多西方社會主義思想,是「中西烏托邦社會主義思想混合的作品」(注二五),已不完全是中國傳統的大同思想。例如,史學家周木齊在《中國近代政治發展史》中,曾將康氏的《大同書》內容歸納為十三條,稱為「社會主義的綱領」(注二六)。此十三條內容,明顯的表現為無政府主義及社會主義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跟太虛有什麼關係呢?

  太虛在涵詠於康、梁的文章之後,民國四年著成《整理僧伽制度論》,其中「佛法僧園」大規模的工程建設,並設置有醫病院、養老院、仁嬰苑、慈兒院等社會慈濟項目(注二七);並且,民國十三年,太虛在其〈自由史觀〉中,亦設有超越國界的「世界教育會」,其理念為擺脫政治、國家的一切約束,是一超國級的國際性組織機構(注二八);再者,民國十五年,太虛亦曾構想在普陀山建設一個超越政治、超脫國界,為各國公政府管轄、使用的「人間淨土」區。(注二九)以上這些構想,顯然曾受到《大同書》直接、間接的影響。可以說,康氏西式的新潮思想,深受佛學的影響,而太虛早期的革新理論,則部分受到康氏思想的啟發。

  丙、嚴復的譯著︰嚴復為清末提倡西學、翻譯西學影響力最大的一位。光緒二十四年,西元一八九八年,嚴氏譯出達爾文的《天演論》後,經過梁啟超的普遍介紹,「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天演進化思想,隨即瀰漫全國,激發知識青年救亡圖存的愛國意識,因此引進西學的風氣更加盛行。(注三○)嚴復翻譯的重要著作皆帶有濃厚的西方社會的哲學思想(注三一),例如:斯賓塞的《群學肄言》(The Study of Sociology);穆勒的《名學》(System of Logic)、《群已權界論》(On Liberty);孟德斯鳩的《法意》(The Spirit of Laws);亞當斯密的《原富》(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耶芳斯的《名學淺說》(Logic the Primer)等(注三二)。太虛所接受的西方近代哲學及社會主義,其對象包括;托爾斯泰、巴枯寧、蒲魯東、克魯泡特金、馬克斯、幸德、秋水等人的思想(注三三),而這些思想大部分都得自嚴復前述龐大的翻譯著作。例如,太虛在〈自傳〉曾說到:「繼於嚴譯的各書,重閱天演論、群學肄言及原富、法意、穆勒名學、耶芳思論理學等,泛及其他哲學綱要、倫理學、心理學諸譯書」(注三四),這些書都是嚴復的重要著作,並且對於以上諸書,有與佛學相牴觸的地方,太虛都詳細提出批評及反駁。例如,民國四年,在普陀山閉關期中,還特地對嚴氏的著作提出二萬餘言的〈論嚴譯〉,並且在序言中說道:「然以嚴譯諸書,名理玄微,往往附談佛學,吾故樂而讀之。」(注三五)因為嚴復的思想傾向於佛學,所以太虛對他的譯著也特別留意。

  丁、其他報刊的影響︰例如張繼在日本組織《民報》,屬於革命黨的宣傳刊物。梁啟超於光緒二十二年創《時務報》,普遍介紹各國的政治、社會、經濟、教育及商務等。戊戌政變後,梁氏流亡海外,在日本創辦《清議報》,後來又改辦《新民叢報》;最初想由教育方面著手改革,但因為對時局不滿,言論漸轉趨激烈,遂加入文學革命、倫理革命,以擁護西方思想為主,發表社會主義及馬克斯的學說思想。(注三六)以上各種刊物都曾經是太虛熟讀的對象,對其思想不無啟發作用。

  另外,吳稚暉及李石岑等在法國巴黎組成《新世紀》週刊,亦為太虛接收社會主義及無政府主義的來源之一。(注三七)例如,李石岑在《新世紀》第六號,一篇署名「民」的題為〈社會主義〉短文中,曾對社會主義之主張及目的界定為︰「無國界、無種界、無人我界、以冀大同;無貧富、無尊卑、無貴賤,以冀平等;無政府、無法律、無綱常,以冀自由。」(注三八)這種「無國界、無種界、無政府」的主張,與太虛在民國十三年提倡組織「世界佛教聯合會」,以超越國界、種族的精神,聯合組織世界各國的佛教信眾,其理念有類似仿效的地方。(注三九)太虛曾強調:必須以「赤裸裸解除一切從人種、民族、方土、時代上所傳習下來的拘蔽,直示以世界的佛學」,才能「創造今後世界全人類所需求的大同文化與哲學」(注四○),這樣的論調,與社會主義無政府思想有異曲同工之處。並且,太虛自民國十七年以後,發起的世界佛教運動,或世界性的佛教思想,正是這種「解除一切人種、民族、方土、時代」思想的推延。由此可見,太虛早年接受的西方社會主義,繼續影響到他中、晚年之後的佛教改革理論(詳見第六章第一節)。

  由於受到以上各種西方思潮的影響,民國二十八年,太虛在其〈自傳〉中亦承認︰

我的政治社會思想,乃由君憲而國民革命,而社會主義,而無政府主義•••意將以無政府主義與佛教為鄰近,而可由民主社會主義以漸階進。(注四一)

  所謂「可由民主社會主義以漸階進」,這是民國二十年以後,共產主義之無政府思想,逐漸喪失其原始「共產」的本質,而暴露出人為的殘暴專政以主宰國家社會,並且,無政府思想亦不容於當時全國一致反共、反日的抗戰情緒。故太虛轉而改以較和平、符合社會需求的民主社會主義。然而,「無政府主義與佛教為鄰近」,這話怎麼講呢?太虛似乎對社會主義及無政府思想獨有所鍾,那麼,是否背後有其不得已的背景?無政府主義與佛教的關係如何呢?太虛如何解釋兩者的關係?

 

二、新思潮的接納與回應

(一)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接納

  所謂無政府主義,或主張無政府主義者,一般皆認為︰現在社會的政治、宗教、法律、資本家等,都是阻止人類實現自由和幸褔的「強權」,而實行革命,就是要掃除這些強權。所以主張從根本上掃除政治、法律、國家等障礙,實行革命,由平民自己去實現互助的生活,也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社會價值觀,並且認為這樣才是完全戰勝「強權」,而合乎無政府、無私產的進化理論。(注四二)

  社會主義一般分為︰共產社會主義和集產社會主義,在共產或集產社會主義之下,又各別分為無政府及有政府的共產、集產社會主義。其派別如下圖(注四三)︰

社會主義

共產社會主義

無政府的共產社會主義

有政府的共產社會主義

集產社會主義

無政府的集產社會主義

有政府的集產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