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佛學學報第14期 (p353-359): (民國90年),臺北:中華佛學研究所,http://www.chibs.edu.tw
Chung-Hwa Buddhist Journal, No. 14, (2001)
Taipei: The Chung-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ISSN: 1017-7132

《教觀綱宗》緒論


釋聖嚴
中華佛學研究所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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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教觀綱宗》是明末蕅益智旭的名著之一。智旭雖重視天台教觀,卻非天台學派的子孫,乃是以《梵網經》為其中心思想的戒律主義者,在修證方面是以《楞嚴經》為其中心的淨土行者。天台教觀是他的研究工具,也是他判攝釋迦一代時教的依據。

因為智旭是學貫大小乘諸系佛法的大通家,所以不會侷於天台一家之說,與其說《教觀綱宗》是介紹天台學,寧可說他是以介紹天台教觀來讓讀者認識整體佛法的綱骨。也可以說,《教觀綱宗》是明末時代的新天台學,它是中國天台學派的最後一部名著,智旭自己為之撰寫《釋義》之後迄今仍被傳誦講解,注釋傳世者甚多。此兩書,一直都受到中日兩國學者的研究與弘傳。

關鍵詞: 1.蕅益智旭  2.《教觀綱宗》  3.天台教觀  4.教判

目次

一、天台教觀及《教觀綱宗》

二、大乘佛教的教判源流

三、天台教觀的濫觴

四、天台宗所依的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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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台教觀及《教觀綱宗》

《教觀綱宗》是明末蕅益智旭(1599~1655年)的名著之一,明末以後的中日諸家學者,一致以為他是天台宗的大師,根據我寫博士論文時的研究,他雖重視天台教觀,卻非天台學派的子孫,乃是以《梵網經》為其中心思想的戒律主義者,在修證方面是以《楞嚴經》為其中心的淨土行者。天台教觀是他的研究工具,也是他判攝釋迦一代時教的依據。

因為佛經的數量龐雜,層次眾多,必須要有一種合理的分類方法。在每一層次的教義經典之中,亦均有其調心、攝心、明心、發慧的實踐方法,那就是所謂觀行。天台教觀,便是教義與觀行並重、理論與實修並重,兩者互資互用,如鳥之兩翼,如車之雙軌,講得最為細膩,故也最受蕅益大師所服膺。

不過智旭既非天台宗徒,也不會墨守成規,他寫《教觀綱宗》,固然是為使初學者,能對天台教觀,有提綱挈領、一目瞭然的正確認識,同時也為表示對高麗沙門諦觀所錄《天台四教儀》的不滿,故於《靈峰宗論》卷6有云:「四教儀出而台宗晦」!尤其對於元朝的元粹述《四教儀備釋》卷上,所引荊溪湛然的五時頌云:「阿含十二方等八,二十二年般若談,法華涅槃共八年,華嚴最初三七日」的別五時分判法,極表反感,故於《教觀綱宗》「通別五時論」的章目中,對之提出強烈的批判,斥為「妄說」,認為此非智者及章安之見。

因為智旭是學貫大小乘諸系佛法的大通家,所以不會侷於天台一家之說,與其說《教觀綱宗》是介紹天台學,寧可說他是以介紹天台教觀來讓讀者認識整體佛法的綱骨。也可以說,《教觀綱宗》是明末時代的新天台學,它是中國天台學派的最後一部名著,智旭自己為之撰寫《釋義》之後迄今仍被傳誦講解,注釋傳世者有默庵的《釋義記》、諦閑的《講錄》、靜修的《科釋》,在日本的註釋更多,自十八世世紀以降,有行謙的《釋義講錄》、慧雲的《釋義則解》、德義的《贅言》、守脫大寶的《釋義會本講錄》、高覺的《略解》等。可知智旭的《教觀綱宗》及其《釋義》兩書,一直都受到中日兩國的研究與弘傳。

二、大乘佛教的教判源流

要明天台教觀,宜知教相判攝,因為當在佛教思想史、佛教聖典成立史的學術觀點,尚未出現之前,古代的佛教學者們,面對著數量龐雜、層次眾多的經典內容及其性質,必須有其合理而完整的解釋,否則,同屬於佛陀所說的經典,豈會有高下出入而不一致的許多層次。天台宗智者大師(538~597年)的五時八教判,華嚴宗法藏大師(643~712年)的五教十宗判,乃是中國佛教思想史上最著成就的例子。迄於19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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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虛大師沿用《起信論》、《楞嚴經》所說真如如來藏的中國佛學,成立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識宗、法界圓覺宗的大乘三系說,而以法界圓覺宗為最高,主張八宗皆圓,倡導大乘平等。到1941年,他的學生印順法師,沿用阿含經、中觀論,回歸緣起性空的印度佛學,成立性空唯名論、虛妄唯識論、真常唯心論的大乘三系說。此師生二人,兩位近代中國佛教的巨人,所標示的兩種大乘三系說,粗看似相近,其實大大的不同。太虛是以中國佛學為本位,並且肯定真如如來藏的最高地位,印順則以印度佛學為本位,並且貶抑真如如來藏,肯定以緣起性空為佛教的根本思想。

在根本佛教的時代,並無教判的需要,到了初期大乘佛教以來的聖典中,為了處理小乘教及大乘次第教和圓頓教的問題,便有了教判。

教判的原始資料,可從下列諸經得到訊息:1.《法華經》以三草二木,喻大小三乘,歸一佛乘。2.《楞伽經》的頓與漸。3.《華嚴經》的日出先照諸大山王的大菩薩眾、日中次照緣覺,次照聲聞、日沒後照大地的四種根性。4.《涅槃經》的乳、酪、生酥、熟酥、醍醐之五味,喻五個時段的教法。5.《解深密經》的有、空、中道等三時。

大乘論典及論師之中,則有:1.《大智度論》的「三藏摩訶衍、及顯露祕密」之分類法。2.《十住毘婆沙論》有難行道及易行道的分類法。3.戒賢及智光則立有、空、中之三時教。

到了中國,1.首有東晉時代的鳩摩羅什,依據《維摩詰經》的「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而唱一音教。2.羅什的弟子慧觀,唱出二教五時,二教是指頓(《華嚴經》)與漸(其餘諸經),五時是指漸教分作有相教(小乘)又名三乘別教、無相教(般若)又名三乘通教、抑揚教(《維摩》、《思益》等經)、同歸教(《法華經》)、常住教(《涅槃經》)。3.以慧觀的教判為基礎,開出江南的三家;江北也開出七家,合稱為當時的「南三北七」。

江南三家以頓教(《華嚴經》)、漸教(小乘經乃至般若經)、不定教(《勝鬘經》、《金光明經》)的三教判為主:1.虎丘山的岌法師,將漸教立為有相(小乘)、無相(般若)、常住(涅槃)的三時教。2.宗愛法師,將漸教立為有相(小乘)、無相(般若)、同歸(法華)、常住(涅槃)的四時教。3.僧柔、僧次、智藏、法雲諸師,同於慧觀法師。

江北的七家:1.晉武都山隱士劉,立人天(五戒十善)、有相(三乘教)、無相(空宗的般若等)、同歸(法華)、常住(涅槃)的五時教。2.曇無讖,立半時、滿時之二時教。3.光統律師,立因緣宗(毘曇)、假名宗(《成實論》)、誑相宗(《大品般若》及三論)、常宗(《涅槃經》、《法華經》)。4.因緣、假名、誑相、常(《涅槃經》)、法界(《華嚴經》),稱為五宗教。5.因緣、假名、誑相、真常(《法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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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華嚴經》、《大集經》),稱為六宗教。6.有相及無相的二種大乘教。7.北方的禪師說一音教,此與羅什所說的以一圓音說法不同,乃指如來一音,大小並陳。

羅什的另一弟子道生,有四種法輪之說:1.善淨法輪(小乘經),2.方便法輪(《般若經》),3.真實法輪(《法華經》),4.無餘法輪(《涅槃經》)。

南北朝時代的判教風氣,特別殊勝,被形容為蘭菊競美,例如:1.梁之僧旻,在慧觀的有相教中,別出人天教;無相教中,加入《維摩》、《思益》等經。2.濟法師,立四時教,第一時《阿含經》,第二時《般若》、《維摩》、《思益》、《法鼓》、《楞伽》等經,第三時《法華經》,第四時《涅槃經》。3.光宅寺法雲,依《法華經》,立羊車、鹿車、牛車、大白牛車的四乘。4.護身寺的自軌,立五宗:因緣、假名、不真、真實(《涅槃經》)、法界(《華嚴經》)。

到了隋朝,即有天台宗的智顗大師,立五時八教;三論宗的吉藏大師,立聲聞藏與菩薩藏,又於菩薩藏中開三法輪:1.根本法輪,是《華嚴經》的一因一果法門。2.枝末法輪,是《法華經》以前的三乘法門。3.攝末歸本法輪,是《法華經》的會三乘歸一乘的法門。

法相宗的唐玄奘大師,依《解深密經》及《金光明經》等,立三法輪:1.轉法輪,是《阿含經》。2.照法輪,是《般若經》。3.持法輪,是《解深密經》等,說三性及真如不空之理的經典。

華嚴宗的法藏大師,立五教十宗,五教是小乘教及大乘教的分判,除小乘教外,大乘則有始教、終教、頓教、圓教。十宗的前六宗是小乘各部派,後四宗則配五教中的大乘四教。

其實,教判的思想,到了天台智顗大師(538~597年)時代,已經相當圓熟。當他研究了南北朝時代的諸家教判之後,便樹立了天台宗自家的五時八教。五時是華嚴時、阿含時、方等時、般若時、法華涅槃時;八教是頓、漸、祕密、不定的化儀四教,以及藏、通、別、圓的化法四教。這就是《教觀綱宗》所要介紹的內容了。

三、天台教觀的濫觴

天台學是以《法華經》為根本聖典,其大成者,當然是被尊稱為天台大師及智者大師的智顗禪師,但是在智者大師之前,自西晉時代的竺法護譯出《正法華經》以降,弘揚《法華經》的學者如法雲等,便陸續出現。尤其在東晉時代鳩摩羅什譯出《妙法蓮華經》之後,其弟子僧叡便奉師命,講此經,立九轍,而被稱為「九轍法師」,並作〈法華經後序〉。此外有慧觀、道生、曇影、劉?、智藏等,均撰有《法華經》的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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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教學的形成,是從北齊時代的慧文禪師開始,他研究《大智度論》,見到論中卷27的三智「一心中得」的論文,所謂一心,是眾生皆可完成的清淨心,所謂三智,是「以道智具足一切智,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他又從《中論》〈觀四諦品〉見到一偈:「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論偈的空、假、中,本係指的眾因緣生法的本性是空、只有假名、即是中道。但是被慧文禪師配以一心,便成即空、即假、即中的所謂一心三觀。這便完成了教理與禪觀結合的雛型,此即形成了解行雙資、教觀兼備的特色。由於慧文禪師,不僅重視教理的探索,更是一位重視禪觀實踐的禪者,因此將羅什所傳龍樹學的《大智度論》與《中論》的空思想,由消極的實相論,轉化為積極的實相論。正由於此,便以《法華經》為天台宗的根本教典。

慧文禪師的弟子慧思禪師,稟承乃師的風格,禪慧雙弘,在其所著《諸法無諍三昧門》卷上,批評散心讀經的法師、亂心多聞的論師、不近善知識不聞正知見的禪師,不是身不證法,便是不解言解、未證言證,以四禪為四果;因此,那些文字法師及暗證禪師,命終之後,皆墜地獄。原因便是未能教觀兼備,以致若非輕忽禪定,便是輕慢教法。這種教觀並重的思想,對於此後智者大師開創天台學派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慧思禪師留下的著作,都極精彩,除了上舉《諸法無諍三昧門》,尚有《隨自意三昧》、《大乘止觀法門》、《法華經安樂行義》、《南嶽思大禪師立誓願文》。由其內容可知,他既是飽讀經論的法師,更是重視禪觀的禪師,他的老師慧文禪師雖從龍樹的二論,啟發了三智一心中得及一心三觀的思想,他的立足點卻不是中觀哲學,而是如來藏系的《法華經》,也就是實相無相的法門。他有兩書講三昧,一書論止觀,又用《法華經》的四安樂行,說出法華三昧,這對智者大師的《摩訶止觀》所明四種三昧,也有決定性的影響。

所謂四種三昧:1.常坐三昧,亦名一行三昧。2.常行三昧,亦名般舟三昧。3.半行半坐三昧,即是七日為一期的方等三昧、三七日為一期的法華三昧。4.非行非坐三昧,即是隨自意三昧,也是四十九日為一期的請觀音三昧、三七日為一期的大悲三昧。然於慧思禪師,已經說到半行半坐的法華三昧、非行非坐的隨自意三昧。至於常坐三昧是傳統的禪者們所通用,是依據《文殊師利所說般若波羅蜜經》,名為一行三昧。常行三昧,是修阿彌陀佛法門的行者所用,依據《般舟(佛立)三昧經》。智者大師是將傳自印度的兩種,加上慧思禪師所提出的兩種,整理後合稱四種三昧。特別是其中隨自意的非行非坐三昧,是將禪修的一心三觀之法,用於日常生活,此於中國的大乘禪觀,是一大突破性的新發展,對於此後禪宗所說「道在平常日用中」,乃是先驅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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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台宗所依的經論

從天台教學的中心思想而言,毫無疑問,是依《妙法蓮華經》為主體,所以所謂智者大師的天台三大部,便是《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以《法華經》為其骨幹,發揮天台思想,在闡釋義理時,兼論觀心法門,在論述觀心中,不忘發明義理,也就是有教必有觀,論觀不捨教的教觀並重。

除了是以《法華經》為天台學的根本聖典之外,也引用了《大品般若經》來闡明徹底的空觀,依《瓔珞本業經》卷上的從假入空的二諦觀、從空入假的平等觀、以此方便道的二空觀,得入中道第一義觀的三觀思想,建立一心三觀的理論,正好亦與中觀論的空假中三觀結合;天台宗亦依此經卷上確立別教五十二個菩薩行位,那就是十信、十住、十行、十迴向、十地、入法界心的等覺地、寂滅心的妙覺地成佛。又依《華嚴經》〈梵行品〉「初發心時,便成正覺」的經句,建立天台宗圓教初住斷無明而成佛的理論基礎。《大涅槃經》的五味說,是天台宗五時說的主要依據,該經的扶律談常法門,乃是天台學派的圓教戒律觀及實相論的依據。

此外,在天台諸祖著述之中,所徵引的經論,重要者有《維摩詰經》、《金光明經》、《觀無量壽佛經》、《梵網經》、以及《大智度論》、《中論》、《寶性論》、《大乘起信論》等。也可以說,天台教觀的思想淵源,是以如來藏系的《法華經》為根本,其他經論為輔助,龍樹的《大智度論》及《中論》是其工具而非主體。以《法華經》是諸經中王,攝末歸本,會三歸一,函蓋一切經論的如來一代時教。因此,援用一切經論,都是為了彰顯《法華經》所說「唯有一佛乘」的究竟義。

(案:此稿是我最近所寫《教觀綱宗講錄》的前言,若有未是之處,盼方家有以教我。

                             2001年3月 聖嚴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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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face to The Essence of Teaching and Meditation


Ven. Sheng-yen
Founder, Chung-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Summary

The Essence of Teaching and Meditation (Jiao Guan Gang Zong) is one of the noted writings by Master Ou-yi Zhi-xu in late Ming Dynasty. Although Zhi-xu emphasized the teachings and meditation techniques of Tien-tai School, he didn't belong to the lineage of Tien-tai School. He was a proponent of precepts with Brahmajāla Sūtra as his central thought. In terms of practice, he was a pure land practitioner based on Śūraṃgama Sūtra. The teachings and meditation techniques of Tien-tai School were his tools in research, and also his bases in analyzing the teachings of Śākyamuni Buddha.

Because Zhi-xu was a learned scholar in different Hīnayāna and Mahāyāna Schools, he didn't confine himself in the teachings of only Tien-tai School. Rather than assuming that Jiao Guan Gang Zong is an introduction of Tien-tai teachings, it is better to say that he utilized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teachings and meditation techniques of Tien-tai School to let readers understand the skeleton of whole Buddha dharma. We can also say that Jiao Guan Gang Zong is the teachings of the new Tien-tai School in late Ming Dynasty. It is the last famous writing of Chinese Tien-tai School. Since Zhi-xu himself wrote a commentary on it, until now it is still widely read and explained. There are many commentaries on it. These two books had been studied and spread by the Buddhist scholars of China and Japan.

關鍵詞:1.Ou-yi Zhi-xu 2.Jiao Guan Gang Zong 3.various divisions of teaching or doctrine 4.the teachings and meditation techniques of Tien-tai Sch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