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理性文化與人的素質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葛晨虹

人的素質(1999)論文集 
1999.12 
頁161-168


 

 

關鍵詞:理性 文化 人的素質

 

 

 

一、素質提升的理性文化根緣

 

  我們很容易把目前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道德失範、生態破壞、功利氣息迷漫、無止的物質追求,以及理想、信仰迷失……等現象,在相當程度上歸結於人們素質的低下。的確如此,只要社會加強人們的素質教育,使人的素質全面發展、普遍提升,上述人類發展困境將得到根本改變。

 

  然而進一步對「素質低下」進行研究,會發現人們經常在兩種意義上談論素質低下,或者說,人們的素質低下實際表現為兩種狀況,一種是基礎素質能力的全面低下,另一種是素質結構不完整造成的片面低下。本文擬側重後者即素質結構完整性方面討論人的素質。

 

  第一種素質低下表現為全面低下。文化知識水平低,觀念和心理、思維方式落後,德性覺悟不夠高,等等。比如我國,正處在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歷史階段,人們知識文化素質水平相應不到位,並且很不均衡,與現代社會發展需要還存在的較大差距。我國是一個十二億人口的大國,百分之七十二是農業人口,在農村還存在的大量的不識字和識字不多的文盲半文盲。針對這樣的素質狀況談論提高國民素質,就主要是在普及文化知識教育意義上,旨在改善,解決國民素質能力全面低下的狀況。

 

  對於人類素質發展而言,還有另外一種由素質能力失衡或不完整而造成的片面低下。這一素質類別的人,知識水平可能很高,他們可以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可以是專業技術人才,甚至可以是科學家,但素質能力中人文精神和價值理性明顯缺失。這種素質能力失衡造成了另一種素質低下。有知識不必然有完整意義的高素質。在一定程度上,擁有一定的知識文化水平,只是給人的素質提供一個基礎層次,人在更高層次上應當擁有完整的理性素質。完整的理性素質是人性的要求也是人性的表現。這種理性素質一旦失衡,比基礎素質低下造成的後果更可怕。沒有或缺乏知識文化,造成的頂多是愚昧原始和落後,而如果素質偏頗有缺陷,能力發展畸形,則會造就技能高強的野蠻人,和盲目甚至邪惡的力量,它們將給社會發展及人類本身發展帶來遠比愚昧落後更大更多的破壞力。事實上,生態環境的惡化,物欲膨脹,人格畸形發展,理想信念淡漠,急功近利,人性物化等等人類發展困境,與其說是知識文化水平低下所造成的,毋寧認為更是理性素質畸形發展的後果。

 

  現代社會,高科技時代,注重知識灌輸和專業教育,忽視人文素質教育,這似乎是世界性的現象。人們越來越多地呼籲加強道德教育、人文價值教育、理想信念的教育。由於文化結構上的嚴重缺陷,使受教育者素質往往單一發展。不少人掌握高科技和生活在高科技社會中,但精神上卻無所依皈,理想信念泯滅,道德淪喪,急功近利,一些人甚至異化成了「科技奴隸」、「經濟動物」、「智能強盜」。

 

  教育中長期存在的偏倚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形成如此片面的教育觀念,其緣由又是什麼呢?這恐怕必須去挖掘更為深層的根源,即一個時代、社會所運行的社會文化理念和理性精神取向。

 

  人類理性精神取向是通過社會文化理念來表現的。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如果注重的是科技知識理性,那麼科學主義、科技萬能就是這個時代的文化理念。與此不同,如果這個時代選取了人文價值理性,那麼它的文化理念就將傾向於德性主義和人道主義。

 

  從根源意義上看,社會文化理念和人類理性精神,指引著社會發展方向,影響著人們的價值取向、思維方式、行為目的、思想靈魂,以及教育觀念,並從根本上影響塑造著人的素質結構。一定的理性精神及其文化理念,必會孕育出相應的文化思維模式,比如,西方的自然主義、科技文化傳統,孕育出了以科技理性為特徵的思維模式,而東方注重倫理道德價值的德性文化傳統,則產生了價值理性思維模式。而一定的思維模式又必定要孕育出相應的理想人格模式。

 

  在一定社會,一定時代的現實存在中,社會文化理念和人們的價值觀念集中在某一楷模(人格模式)身上,就凝成為理想人格模式。一定的理想人格體現著一定社會文化理念的基本特徵和價值取向,以及對人性本質人的價值的最終理解。比如,中國儒家文化中「聖人」、「君子」的人格模式,就折射了儒家文化理念和思維模式的德性傾向。相對於西方古希臘、羅馬注重征服自然的科技理性思維模式,古希臘、羅馬的偉大人物的選取就更注重才能標尺,在西方人寫的名人傳中,就包含有類似頗有才氣的惡棍阿契華亞雷,殘酷無道的馬留、蘇拉式的人物(見韋政通《中國的智慧》第98頁)。不同的偉人錄,表現了不同的理想人格模式,不同的文化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

 

  任何社會文化的教育,作為實現完成一定文化體系理想人格模式的手段環節,自覺不自覺地都在執行或體現著這種文化理念的價值取向。人的素質結構失衡,或者人格發展畸形,教育當然是問題的一個直接環節,但最後根緣要在該教育所在的文化理念背景中去挖掘。一定的教育方針教育模式,是和一定文化傳統、文化思維模式、理想人格標準相一致的。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有什麼樣的文化理念,就有什麼樣的教育理念。

 

  所以討論人的素質的教育問題,探究人素質高低的緣由,不能不深入到人類理性和社會文化取向的層次。如果不從根源上解決社會文化理念和人類理性取向的合理性問題,單靠強調教育全面性是很難達到目的的。試想,在一個崇尚科技理性的社會文化背景中,怎麼可能孕育出(並真正施行)塑造全面素質的教育理念呢?事實上現代世界普遍忽視人文素質教育的現象,和現代社會普遍崇尚信任科技理性的文化理念息息相關。所以,人類社會必須首先解決理性、文化取向的選擇問題,才可能樹立真正合理的教育理念,並完成相應的完整素質教育。

  這需要我們對人類社會發展中形成的理性文化進行一番檢省。

 

二、人類理性文化的檢省

 

  理性是人認識把握世界,創造人類生活的主體能動力量,是人在本質方面的重要特徵。理性是人獨有的自覺意識和能力,認識世界探究自然,是人的一種理性能力;研究社會認識人自己,給社會設定理想價值目的並給人自己立法,也是人的理性能力。在此,相對於二者所研究的對象領域的區別,我們把以自然科學為對象的人的理性稱作「科技理性」,把以理想追求,倫理道德等社會人文為對象的人的理性稱作「價值理性」。人類理性的創造物就是文化。相對於上述概念劃分,人類實際上擁有了兩大類理性創造物,即自然科技理性文化和人文價值理性文化。

 

  人文價值理性文化主要回答人類世界「應當是什麼」、「怎樣才更好」的問題,它主要給科技物質成就豐碩的世界一個善和美的價值引導,給認識、征服、開發、利用自然的活動一個長遠的合理的計劃。另外,人要認識自然,也要認識從自然中產生出的人類自己,要控制自然對象,也要把握自己的命運,讓人類發展得更完善,生活的更美好。這一切都需要有一種體現人類理想目的的價值理性。人類的價值理性也正是在認識改變客觀現實活動中,在用「人的尺度」去引導、把握「物的尺度」的能動過程中逐漸發展起來。沒有價值理性,沒有人文關懷,人類的科學理性將是盲目的力量,這種有缺陷的力量最終將把人引向非人,把人類社會引向毀滅的邊緣。

 

  沒有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不知要蒙受多少愚昧和無知帶來的不幸。但科學技術並不是萬能的,它並不能代表人類生活的全部意義,尤其不能滿足實現人性精神、靈魂層次的需要。人性的占有和實現,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人所應有的發展,素質的全面提升,都不是單靠科學技術能夠解決的。在單純的科技理性文化及其所帶來的巨大物質經濟財富中,我們找不到人類真正賴以存在的信仰支柱或精神家園。人的信念、人格尊嚴、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靈魂精神深處的需要,等等,是從宗教、倫理道德、哲學、藝術這些社會人文理性文化中吸取養分的。同時,人與自然的和諧,人對社會的關懷,人對物欲的超越把握,也都只能在人文價值理性指引下完成。

 

  隨著科技理性越來越多的成果和勝利,崇尚科技萬能的文化理念漸漸成了現代社會的文化傾向。科學技術完成了工業化,創造了無比的物質財富,為人類社會發展帶來了巨大進步。但與此同時,隨著對物質世界的征服、創造,科技理性越來越成為「工具理性」,人在片面征服自然界的過程中,也把自己由主體、目的,變成了工具、奴隸。在現代,人們對科學技術的信任達到了無以復加的高度,科學幾乎成了人類文明的代名詞。似乎只要有科技技術,任何人類難題都能解決,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有了科學技術,人就能成為自然的主宰,成為無所不能的神人。

 

  由於人們對科技理性的尊崇與信任,科學技術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人類攫取了越來越大的自然力為自己服務,製造出越來越多的物質財富來滿足自己迅速增長的物質欲望。科技理性的力量證實了人類的巨大能力,給人類帶來了極大的解放。但與此同時在科學技術相對發達的西方,人文價值理性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缺少人文價值理性指引的科學技術,在許多情況下成為一種盲目的力量。這種力量破壞了人與自然的關係,也破壞了人之所以為人的高貴與尊嚴。事實上,長期沉默的大自然對人類已施以報復。許多由人類製造出的征服自然的工具(如核原子)變成了威脅人類的武器,許多可以為人類帶來幸福的尖端技術同時也帶來了令人類頭痛的難題。

 

  不僅如此,科學技術帶來的巨大物質財富還使人陷入一種無休止的物質追求之中。在巨大的物質追求中忘記了對高貴人性的追求,在日益高漲的物欲推動下,功利主義和利己主義氣息瀰漫,經濟活動成了人生意義的終極依托,追求人性神聖的德行成了多餘的東西。人類過多的占有了被征服的自然的領域,卻與此同時失落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一位生態學家的話道出了現代人的感嘆,他說,我越研究自然生態問題,就越感覺到這實際上是人類內在精神危機的外部表現。失去精神內在的人才會去瘋狂追逐外在物質,而越是追逐外在物質,就越是失去人的精神家園。

 

  實際上,科學技術本身是無辜的。認識、利用自然並不是人類的錯,人類的錯誤在於未能和諧地把握科技理性和人文價值理性的關係。倘若我們一直用人文價值理性對自然科技理性和科學目的進行合理的判斷、比較、選擇,使對自然的攫取和對自然的給予一樣多,使對人文精神的追求和對經濟物欲的追求一樣努力,那麼,人和自然的對話將是溫和的,人們創造美好物質世界的同時,也將發展出美好的人性與人生,發展出擁有全面素質的人。「真」的和「善」的「美」的,終極本質上是不能分開的。人類追求的世界絕對應當是真善美和諧統一的。同樣,物質文明不能以精神文明的失落為代價,人類的文明本身就應該是豐富而完整的。現代社會,科學、人文發展的不平衡,及其所造成的精神家園的失落、人格素質向單面或畸形發展,已成為人們普遍關注的焦點。如何使科學和人文擺脫分離重新結合起來,尋找被喪失了的整體文化理念,成為二十世紀中期以來現代人討論的一個熱點。

 

三、兩種理性文化的整合與人的素質的完整提升

 

  人類的兩種理性的存在實質上表明,人類應有的世界是:不僅要符合客觀發展的規律,而且要合乎人類自身的需要,也即,不僅是真的,而且是包含人類善的美的理想願望,包含主體需要的價值取向。人類的世界本來就應當是真善美和一,是科學實在與人文價值的統一。不僅如此,人文價值理性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更加重要,因為它引領著人類發展的合理方向,表達著人性和人類生活的真諦。人類社會在發展經濟和保護資源、環境之間,在今天和未來的代際利益之間,有很多孰先孰後、孰大孰小等需要權衡的問題,人類必須運用人文價值理性去比較和選擇。人類世界的合理發展,仰賴人文價值理性文化,以及具有高度人文素質的主體─人。

 

  人的素質的完整實現,不僅關乎人類世界發展是否合理,是否符合人的理想需要,而且本身就是人性真善美本質的全面展現。科技理性只能表達人類求「真」的能動本性,「善」和「美」的能動本性,必須通過人文價值理性去顯現。

 

  總之,兩種理性文化的整合,人的素質的完整提升,是人類世界存在發展的本質要求,也是人性本真的必然反映。

 

  當然,這種本質要求和必然反映,並不是一開始就被人類自覺把握的。在人類理性發展長河中,科學理性和價值理性有時是結合一統的,又時則分離開來。在人類早期古代樸素思維中,人們多直觀地把它們結合在一起。當中國古代先哲在強調「天人合一」時,西方古希臘大思想家的柏拉圖也在他的理念世界中,構築了以善理念統領真、善、美學科的「金字塔」理念體系。天人不分也罷,以善理念統領真善美也罷,都暗含了人類科學理性和價值理性重合的悟性要求。然而遺憾的是,柏拉圖建構起來的以善理念為理性統領的思路,在西方並沒有作為主流被接受下去,事實與價值,科學認知理性和人文價值理性最終分離的很遠。

 

  為什麼西方在兩種理性中更多的發展了自然科技理性,而東方更多的發展了人文價值理性?這和東西方所走的的兩條文明道路不無關係。血緣氏族的徹底解體與歷史性的保存,使東西方走了不同的文明之路。也使東西方發展出了各自特點的思維模式和文化取向。

 

  現在的問題是,許多有識之士已普遍認識到,西方科技理性成功地為人們提供了科技文明物質財富,但卻未必能成功的為人類提供價值合理性。隨著征服自然的節節勝利,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的迅速發展,出現了人與自然的緊張與對峙。並且,人性在從自然力量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同時,又陷入了物欲主義科技信仰的桎梏之中──人們越來越多占有了自然物質世界的領域,因而越來越失去自己的精神家園,越來越異化了自己的人性本質。人的素質結構也隨之失衡、物化。

 

  人類需要反省以往的思維誤區和實踐錯誤。歷史已走到要求人們進行一次新的覺醒的時代。在科技理性極度發達的科學主義時代,人文價值理性開始了新的覺醒。許多西方人意識到,西方以科技理性為特徵的文化,所提供的理性標準根本不足以使人類發現自己的失誤。所幸人類並不是在完全空白的理性世界中尋找客觀的合理標準,東方以價值理性統領科技理性的思維體系,以及主張「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為人們尤為西方世界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另一種理性參照系統。東方儒學傳統中人文價值理性和科技理性的從未分離,以及這種「合一」文化所少有的危機和擁有的生機,使西方許多思想家找到了解決困惑和危機的出路,汲取東方文化精髓,使人文價值體系和科技理性結合起來。1988年1月,全世界的諾貝爾獎得主在巴黎集會,他們發表宣言說:「如果人類要在二十一世紀活下去,必須回顧2500年,去汲取孔夫子的智慧。」(轉引自《傳統與後現代》,第175頁)。

 

  東方真善美統一的文化智慧使它在高揚主體價值理性的同時,完全包容了科學理性發展的空間和可能。當然,就目的性而言,價值理性和科技理性地位是不一樣的。儒學文化中有關科技的思想是服從於人文價值目標的。這種思想關係在近代歷史發展中,可能被認為是「落後的」,在某些人意識中,可能是一種反現代的文化阻力,但對於現代,特別是未來而言,它卻是一種超前的智慧。正是在此意義上,李約瑟博士認為不應把傳統的中國科學視為近代科學的一個失敗的原型,他認為孔夫子哲學智慧像是現代科學的一種先覺。認為現代科學技術給人類帶來的種種困境和危機,都可以從中國文化所包含的偉大的德生精神中得到解答,中國文化將天人看作一個整體的觀念,以德性理性統領真善美的文化價值體系,給陷入唯物質和唯科技文化怪圈中的西方世界提供了一種古老而又現代的智慧。

 

  當然,東方以人文價值為特徵的理性文化,也應當在自己主張「合一」的傳統基礎上,更多汲取西方成熟的科學理性精神,使在東方儒家文化傳統中一直未占主導地位的科學理性,發展出更飽滿的形象。

 

  總之,要消除改變人類歷史中片面發展起來的理性思維誤區,樹立能完整體現人性本質的理想人格模式,完善現代社會需要的全面教育理念和全面教育模式,這一切都仰賴有一個無所偏頗的社會文化取向。理性文化的整合,並不能替代人的素質教育、人的素質提升,但它確實能改變一定社會、時代的文化理念。使人類在發展物質文明的同時,也追求精神文明的發展,在注重科技素質的同時,也致力於人文素質教育,最終為社會和諧發展,為人的素質的全面提升,提供一個深厚的理性文化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