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宗教在新世紀所應扮演之角色


李志夫

宗教哲學,第四卷第三期,頁1-8。

台北市:宗教哲學研究學會

民國87年7月1日


一、前言

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曾說:哲學始於驚奇。其實,豈止哲學始於驚奇;宗教更是始於驚奇。初民對大自然所帶來之天災、疾病、死亡……在在均陷於不可知之困境,於是充滿了神秘、恐懼、敬畏,而產生了宗教之情懷。中國人對宗教之態度是「神道設教」。換言之,是以宗教作為一種教化之工作。

對大自然之敬畏所產生之宗教,我們稱之為啟示性之宗教,例如中國之巫教、印度宗教,以及基督教,回教均屬之。唯有中國之儒教、道教才是神道設教。神道設教注重在教化工作,所以特別重視宗教之教育性、社會性與娛樂性。這並不是其他宗教不重視教育性、社會性與娛樂性,而是說,其他宗教特別強調宗教之神格、以及神格之創造性、啟示性;而中國之儒、道則偏重在人文之教化上。無論啟示性與教化性都是宗教之本質所在。要研究、實踐此一宗教本質即是宗教之功能所在,也即是宗教所應扮演之角色。尤其在新世紀各種科學斗換星移,也帶來人文社會巨大變遷時代,宗教更有所自我調適,扮演推動人類和平救贖之重要角色。

二、宗教之積極功能

(一)宗教之啟示性:猶太教、基督教在《舊約》之〈創世紀〉一章中已講得很明白,上帝在七天中創造了天地、人物,亞當、夏娃偷吃了禁果,所以其子孫亦有原罪,人們應求救贖。救贖一事,才是最重要之啟示。上帝之全能,耶穌之偉大人們本不必知曉;而是為了能相信 上帝之全能,耶穌的愛能救贖人們的罪,而人們才必須相信 上帝的全能及耶穌的愛。

印度教的天主或大梵,將自己化為萬有、為一泛神,即超越宇宙,又內在於宇宙。所以印度當代詩人泰戈爾認為山水都充滿了神性,甚至都是神的顯現。同時,人自己也是有神聖性,他欣賞大自然所形成之詩篇,在泰戈爾看來是神性的顯現與神性的流露,兩者是合一不可分的。

甘地認為真理即 上帝,他之所以認為以「非暴力」方式能領導印度獨立熟是他具有客觀的力量,也即是 上帝之庇佑。 上帝之庇佑也是客觀的力量。也同泰戈爾一樣,客觀的真理與他主觀之 上帝合而為一。泰、甘兩氏之所以不同,前者為詩人,後者為政治家。前者之客觀為山河大地;後者之客觀為真理。兩者都是得自印度傳統宗教思想之啟示。

(二)宗教之教育性:中國殷商尚鬼,以拜祖宗為主,周以後天子拜天地、諸侯拜社稷,百姓拜祖先仍襲自殷商。始至孔子完全將祭祀視為教育之一隅,是「祭『如在』,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孔子誕辰時在大祭之後,供祭之大牢,供人拔毛,所謂「拔智慧之毛」也只是教育方式,藉此活動,加強對孔子之敬仰記億而已。

以前幼童在私塾上學,要先拜孔子神位,再禮拜老師,初一、十五要拜祭孔子。歷來各級庠、序……太學更是如是。其次在中國歷來的家庭中無論拜什麼神,信什麼宗教,無不具有宗教之教育性,這是家庭教育中最重要之一環。

現代祖會尚小家庭制、遷徙頻繁,家中不供神位,不祭祀,孩子們沒有莊敬肅穆之訓諫;再加上電訊誇大不實之傳播影響,使得學校教育更形困難;一般宗教又難於為正在受學校制式教育之青少年著力。所以宗教教育如何能在幼兒、青少年身上紮根,是值得今天宗教教育所討論之重要課題。

(三)宗教之社會性:由於社會變遷,影響社會結構,人們之工作,社團互動都極頻繁,故宗教之多元,宗教之排拒與互助合作都是必然之過程。

宗教之多元性可藉宗教之對談、相互觀摩、學習而減少排拒性,因之也擴大了宗教社會之互動;各宗教本身也具有不同之支派堂、寺、道場,其信徒往往又相互重疊,在競爭中,同時也具有和諧,而消融了宗教信仰之狹隘思想;尤其宗教活動常常受到一般社會團體乃至政府之贊助、支持與協助,甚至合作,使宗教逐步走上社會化。當宗教社會化愈深、愈廣,社會同時亦宗教化愈深、愈廣。古今中外各國家、民族、地區宗教之發展均是如此的。尤以中東回教家、西方基督教國家、亞洲之佛教國家為然。所以宗教學者甚至稱宗教乃是一種生活方式。如以一種宗教能形成一個國家、社會生活方式來說確實是如此的。

(四)宗教之娛樂性:或稱之為休閒性。孔子特重禮樂,行其禮,奏其樂,而喪有喪禮,婚有婚禮,祭有祭禮……禮以正行,樂以正心,禮樂可合內外而治之,才是人類最基本之教育。所以孔子說:教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唯有禮樂之教育才能使人類有恥且格。

有禮無樂容易形成形式化、僵化了禮的意義,不能達成教化之目的;有樂無禮容易造成縱慾、放恣,非但不能達成教育之目的,更形成了反教育。所以宗教教育之禮樂是一體的不能分割。中國之《禮記》、《樂記》是與中國典章制度相配合的;印度之《蘇摩吠陀》形成了印度之音韻學與音樂,《夜柔吠陀》形成了印度祭禮以及社會典章制度。熟純以印度佛教之經典言、有長文、有偈語。偈語就是用來配合弦琴來演唱的唱詞,一則方便記憶;二則也具有音樂娛樂效果。

總之,宗教之功能除了啟發人的宗教本質外;更具有娛樂性、社會性與教育性。所以宗教的音樂應待深沈化。

三、宗教之消極功能

如果我們掌握了宗教之積極功能,便更容易發揮宗教之消極功能;當我們認知了正確的宗教,我們便能辨別不正當的宗教。嚴格地說,不正當之宗教不能稱之為宗教。

(一)對相信諸神是功利主義者:以賄賂方式求名,求利,有如商場上之討債、還價,視諸神為視利眼。如所求之神為視利眼,則不成其為神,求之亦無效。

今天社會上,犯科作奸的人,大都也很虔誠地拜佛求神,不是為了懺悔,而是為了消除牢獄之災,消除求刑之苦。由此可知他所相信之宗教絕非正確之宗教,所相信之神絕非正神,其本身之信仰是功利的,亦絕非宗教的。

(二)如相信諸神之偏私:受有委屈、傷害、要求諸神懲治怨親、怨敵受到因果報應;從而也要求諸神之庇佑。事實上,不是諸神之神力可以懲罰任何人,而是怨視、怨敵之業力本身會招來報應;也不是諸神庇護弱者,而是弱者在耐著委屈、傷害之餘,透過祈禱能增加自己的力量,從新出發,重建自己。

(三)如相信諸神之神力:各宗教都從事祈禱、持咒、唸經……,並不是因為以上這些就能產生一種外在之神力來保護我們;而是透過以上這些增長我們的信心,淨化我們自己。然後會產生一些力量,這些不知不覺之力量,會使人具有神祕感,或稱之為「感應」。換言之只是迷信外在神力而不求自修之感應與信仰,即是不正確之宗教信仰。

(四)如相信諸神神格之差異性:各大宗教都只相信唯一的神,雖然名稱不一,神性也未必一致,但都是超越的位格。印度宗教史是多神合一,最後的梵天也是超越的位格。唯有佛教不論及神的超越位格,但大乘佛教卻視佛為超越的,內在的。所以相信諸神各有權責,各有所司,各有純屬關係之宗教信仰往往被視為民間宗教,在文化上往往也被視為次文化,屬較低層次的民衆所信仰,其教義、教儀、道德標準也參差不齊,往往為有心人所利用。

四、宗教之補助功能

現代科學日益精細明確,宗教學雖屬人文社會科學之一種,甚至也不如其他如哲學、歷史……等人文科學來得科學。因為宗教乃是民族文化史之產物,多少含有主觀性,比其他人文科學所含之主觀性要深厚。這也正是人生意義所在處,如果人生完全如科學一切量化了,人類就失去創造力,了無生趣。

(一)宗教可補助科學量化知識之不足:純自然科學可略而不論,在人文科學中,以心理學最切近人本身心理、行為之研究。其結果也僅止於對於生理、心理之互動所產生情緒反應之瞭解,但仍不能溯及到影響人類情緒最根本的是人生之「終極關懷」。這包括了生與死的探討,即使宗教不能解決終極關懷的問題,就在宗教中討論到生與死的問題時,也會給人類帶來一些憧憬、希望與安慰;至少在討論中也帶來了人們之相互鼓舞、勉勵與慰藉。這些都不是其他科學所能代替的。

(二)宗教可補助科學之缺憾性:科學最大特色是實證與量化,即使是哲學之形上學,乃至美學都一律放在邏輯之解剖台上一一的加以解剖,所以上美學課的學生所見之美學並不美,而也是冷冰冰地形上屍體;哲學之形上學亦然;至於純自然科學則更不得予焉。唯有以宗教之情操去感通美學與形上學才能得到情緒、心靈上之和諧。

(三)宗教可補充科學具象性之空虛感:一切科學之實證、量化都有資料之統計數字所形成。統計數字在我們心理確實是具象的;但卻有時實性、變易性。雖有感官、心理上之真實感;卻缺乏心靈上之滿足感。亦如當我們心靈空虛時去聽聽音樂、欣賞藝術;可是在欣賞之餘並未填補心靈之空虛,只是得到暫時之麻痺而已。宗教是無形的力量,具有持久性,外於時空之信仰,使人類心靈得到安放。即使各宗教互不認同心靈本質,只要不違背正義,有益人類,更有益於個人心靈上之滿足就是正當的宗教。

(四)宗教可補助科學之未知性:在世界宗教文獻中雖然記載了許多現代尚無法證實的說法,甚至,以今天之科學觀念認為是荒誕不經的神話,但也有些為科學所證實的:諸如《舊約》、《吠陀經》之洪水說、星宿說、光譜說,乃至醫藥學……等。即使是錯誤地說法,也會引起科學家之懷疑而產生研究之動機,如哥白尼推翻天圓地方之說,賡續有航海探險、發現新大陸,乃至有今天之太空探測之科學。宗教對科學無論從正面或反面都產生了引導作用。我們說宗教為科學之母亦不為過。

五、在新世紀尤應強化宗教之服務功能

在君主時代,政府機關是衙門,代表君主的權威性,中國自民國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則以公僕自稱。但由於長久以來之衙門積習,現在在政府服務之公僕,莫不以官員自居,百姓也視之為衙門官員。但由於工、商時代,搶奪巿場,漸漸以討好顧客方式,儘心竭力地研究改進服務工作。政府事業單位之衙門管理不能與民間競爭,紛紛轉移民營。今天已經是服務取向的時代,無論是領導、管理、教育都是以服務為基本原則。宗教是從事心靈啟示之教育,慈悲喜捨就是為衆生服務。服務有多途,可歸納為以下類型:

(一)作臨終關懷之服務: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但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除了人不可能經驗死亡,而生恐懼外:親情、友情、事業之難捨也是一大痛苦。但死亡是否一定痛苦呢?印度《奧義書》中說:人畏懼死亡,有如姑娘出嫁前之恐懼,抱著母親哭泣;但一旦結婚,便感到喜悅與滿足。宗教之臨終關懷,一則是情緒之安撫,因為人人都知道有生必有死,不是知識之傳遞;二則是對其信心的鼓舞,死後有另一世界之存在。宗教信仰對於一個面對死亡的人來說,卻是一種必需品。很多從無宗教信仰的人,但到臨終前接受了皈依。

有一位知名的哲學名教授,從不信仰任何宗教,但在臨終前,他終於成了教徒。可見臨終關懷,在求心靈之安心與歸宿,確實有賴宗教作普遍地服務。據我所知法鼓山在這一方面接引了很多信徒。

(二)作心理衛生之服務:一般學校內雖均有類似之單位作輔導工作,政府及民間也有類似之機構設置。但學校輔導對象是學生;社會上輔導的是弱勢團體與個人;而宗教所作之心理衛生則是引導人們認知心靈之本質,培養心靈之本質,形成一和諧、相互關懷的社會,以促進人類和平。宗教之心理衛生服務沒有特定之團體或個人為對象,是對社會作整體關懷。但服務對象是有輕重本末的。《法華經》說,佛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即開佛知見;示佛知見;悟佛知見;入佛知見。如何先向惡衆生開佛知見,為向來佛教的第一要務。宗教應走入監牢、走入感化院、教養院、觀護所向受刑人員從事心理衛生服務。他們之所以有犯行,是因為犯意,犯意即是出于心理上的不健康。從刑罰上去矯正只是治標;從心理上去撫平才是根治之道。

(三)作心靈環保之服務:世界人口膨脹迅速,人類生活日益奢侈。有限的地球資源,人們在作無限度的揮霍,久之自然生態即會破壞無餘。世界大國,爭相在在落後地區竭取資源,以為受災、受害的只有那些落後地區。最近印度尼西亞發生了森林大火,整個世界均受到多少影響,各國始派人協助救火,才感到事態之嚴重性。如果今天不從人類節制消費,從事簡樸生活作起,人類的浩劫一定會加速降臨。

尤有近者,各國家互相競爭、發展經濟、工業都是在競爭消耗自然資源;各國家政黨競爭、政客競爭,也是在自擂如何能發展工業、經濟。如此情形下要各國家、各政府不要浪費自然資源是緣木求魚的事。唯有依賴宗教力量,提倡簡樸生活,建設人間淨土,讓自然界也能保養生息,恢復生態平衡。人類愈奢侈的人,往往愈不幸福。在世上大富、大貴的人自殺例子很多;但宗教家自殺的我們尚未察出先例。心靈環保一面是心靈教育,一方面也是自然生態之平衡教育,以宗教來作最為適切。

(四)作救濟苦、難之服務:基督教是聖父、聖靈、聖子三位一體;佛教是心、佛、衆生三無差別。兩教之此一宗教教義在此略而不論;但聖父與佛對其他二者必定具有統攝性,然後才能與衆生相應,才能救度衆生,才能瞭解衆生的苦難。只有瞭解苦難的人才會救助苦難、才能救助苦難。也唯有有苦難的人最需要救助,最能接受救助。也是宗教救助事業較為見到成效的工作。也是掃除社會、乃至人類和諧障礙的首要工作。

其實救濟苦難一般社會民間團體與個人都在作;但宗教雖也有本土性,但在尤應注重國際性,使宗教之博愛精神在人類心靈中產生信仰,具有皈依感。然後所從事之宗教對談、宗教交流,才能擴大宗教之人類和平。宗教苦難救助之特質不單是解決其苦與難,而也在引導其心靈平安,而皈依宗教。

六、結語

宗教之所以具有積極之功能,正因為它能啟示出靈性本質,靈性之本質究竟是什麼,各宗教各有所指,不在本文討論之範圍以內;而且,其教育性不但是生活教育、行為教育,而且是生命之教育;從生活、行為之教育中,去體現生命之意義;由之而試圖渴望發現靈性之本質。此一教育之完成不是靠離世獨修,獨善其生;而是要與社會互動,在社會互動中才能完成宗教人個人之人格,也才能形成一種宗教。同時,宗教之娛樂不是如世間音樂以挑逗情緒,使身、心產生快感為目的;而是初則安撫身、心,次則感悅身、心;終在培養靈性。正如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所說:《奧義書》是我生前之安慰;也是我死後靈魂之慰藉。由之可知宗教之娛樂性、社會性之積極功能,主在協同教育性完成啟示性之工作。

宗教之積極功能正如一把尺子,可以依此去衡量一切所謂宗教之標準,大凡強調功利、偏私之神格的宗教,則情同凡夫,自然不具正義;即使具有神力亦不得稱之為神力,其實熟是魔力,自然不值得崇拜。而且,敬拜魔力、信仰魔力者本身即著心魔,自然不能算是一種正當的宗教。

相信諸神之神力加被,而不能自求多福,自我精進,等於自己不事生產工作專求別人救濟,形同乞丐;所以宗教除了信仰還在於實踐,在實踐中精進了也熟是真正得到的加被。因之,宗教人不應相信神有差等,而是自己初發心與實踐所付之精神有差等。

所謂宗教之輔助功能,專在補助人間知識之有限性。因為無論人文與科學之數字量化或文字量化均有其缺失。不但語言道斷,而且僵化了人的思辨能力。科學日趨進步,科學日新又新,還是說明了科學的有限性;而且,現代科學所帶來的往往是人欲橫流,形式上人類生活確實舒服多了;實質上人類愈來愈不快樂,也更縮短子孫綿延之世紀,使地球生物早日絕滅。

人類永遠不能滿足於已知之具象,而嚮往未知之神秘,這正有待宗教來接引。宗教也不能定於一元,如定於一元又淪入了具象之權威,失去了嚮往未知神秘之因。人類生存之所以有意義,熟是在於能溫故知新;與追求未知。一切科學都可從已知推到未知,檢驗出結果變成客觀之知識。既已客觀了就為人所已知,不再有希奇;然而宗教上即使自己證得什麼果,看到了佛與上帝,但是仍不能客觀地讓別人相信。換句話說,宗教信仰之達成、仰賴個人親自去求證。所以宗教、靈性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永不能客觀的知識,也是人間永遠的未知。雖然,往往人們追求宗教之未知未能得到結果,可是在追求宗教之未知中卻意外發現了新的人文、社會,乃至自然科學之若干發明。如天文學、醫藥學,都多賴中外宗教們追求產生,欲上達天庭而先後發展出來的。

在新的世紀裡,我們更應肯定宗教之積極功能;強化宗教之消極功能與宗教的補助功能;而是更要改進宗教之服務功能。以後之社會競爭日益激烈,科學日益進步;人生日益孤獨,人禍、天災將日益頻繁。因而苦難之救濟,心靈環保工作將會大增,也愈形重要。人們心理衛生之預防與重建,以及臨終關懷益有待更深入的展開。雖然這些工作一般社會政府機關也在作,但那只是生活之救濟,疾病的關懷,宗教除了這些以外,更重要的是要人們能得到生命、心靈的皈依感,最終目的當然是要人們靈性之本質,這才是皈依宗教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