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佛學研究第06期 (p383-417): (民國91年),臺北:中華佛學研究所,http://www.chibs.edu.tw
Chung-Hwa Buddhist Studies, No. 06, (2002)
Taipei: The Chung-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ISSN: 1026-969X

論袁宏道的佛學思想


周群
南京大學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教授




p. 383

提要

本文以袁宏道所著《西方合論》及鮮見的萬曆刻本《珊瑚林》、《金屑編》為主要材料,結合《袁宏道集箋校》對袁宏道的佛學思想進行系統的研究。認為宏 道習禪所獲雖然不及修淨,但是與倡導文學新論有直接的關係;修持淨土而作的《西方合論》一文,該文錯綜眾說,不拘一經,以華嚴的圓融精神,含攝五教,通貫 六階,開闊了淨土的視野,受李通玄、雲棲祩宏的影響而有新的發展。受到了後人的高度評價,在蓮宗具有廣泛的影響。宏道的禪淨之變,是其文學思想發生變化的 先導。

關鍵詞:1.《西方合論》 2.《珊瑚林》 3.《金屑編》 4.袁宏道 5.淨土



p. 384

【目次】

一、習禪──由精猛到穩實

(一)「白首龐公是我師」

(二)斥默照禪而崇看話禪

(三)重經教、尚義學而作《宗鏡攝錄》

二、修淨──作《西方合論》

(一)攝禪歸淨

(二)以《華嚴經》為構架

三、融通三教的理論路向

(一)證「性命」以統佛、道

(二)釋「格物」以融儒、佛

四、「詩理入禪參」──佛禪與文論的關係

(一)詮「禪」以求變

(二)禪趣與詩趣



p. 385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公安(今屬湖北)人。他是晚明文學革新思潮的主要代表,以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詩文風格及其所倡的 「性靈說」響貫文壇,同時,也是當時最著名的居士之一,讀經習禪、修持淨土是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賦詩著文、高倡性靈文學的重要思想淵源。他既以陶 望齡、虞長孺、虞僧孺、王靜虛等人為禪友,又有無念、死心、不二、雪照、冷雲、寒灰等人的方外之契,同時還寫下了《西方合論》、《德山塵譚》、《珊瑚 林》、《金屑編》、《六祖壇經節錄》、《宗鏡攝錄》(已佚)等佛學著作,其中,《西方合論》被明代高僧智旭列於《淨土十要》。其佛學思想的變化直接影響到 了詩文風格及文學觀念。

一、習禪──由精猛到穩實

袁氏三兄弟中,宗道研習佛教較早,宗道為太史時,就以性命之學啟教宏道,其後休沐歸里,又與宏道一起朝夕商榷,研習華梵諸典。根據中道〈吏部驗封司 郎中中郎先生行狀〉及〈石浦先生傳〉所載,伯仲三人雖「亡食亡寢」地「極力參究」佛典,也僅「時有所解」,直到讀過張子韶《格物論》後,才對佛意有較多的 理解。萬曆19年,宏道聞李贄「冥會教外之旨」,[1]造訪李贄,兩人相談甚洽,李贄以詩相贈,且留住「三月餘」。[2]他們相互商證也是以佛禪為契的,李贄「誦君《金屑》句,執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3] 宏道的佛學造詣主要在於淨土,但是,深為李贄推贊的《金屑編》就是一部禪學著作,可見其對禪學有所體悟,他在《金屑編.自敍》中自謂曾「遍參知識,博觀教 乘,都無所得,後因參楊岐公案,有所發明。」於是拈出經文、語錄,而加以頌古或評倡,共 72 則,是宏道的參禪心得。在其對前代宿德的推奉之中,亦可見其對禪學的基本態度。他 對《壇經》

p. 386

也頗有研究,曾作《六祖壇經節錄》、《壇經節錄引》等。其倡求文學新論,也與受佛禪的濡染有關。

(一)「白首龐公是我師」

雖然袁宏道對李贄十分崇奉,以至摳衣稱弟子,但在致李贄的尺牘之中,論及佛禪的內容寥寥。值得注意的是,他對於禪門居士龐蘊曾屢屢提及。這或許與李 贄有關,李贄亦推崇龐蘊,曾云:「龐公,爾楚之衡陽人也,與其婦龐婆、女靈照同師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後化去,作出世人,為今古快事。」[4]因此,師習李贄與稱引龐蘊是一致的。通過宏道論龐蘊,我們可以看到其論禪的特色。

龐蘊,字道玄,唐衡陽人。 「世本儒業,少悟塵勞,志求真諦。」[5]貞元初與石頭和尚、丹霞禪師為友。舉家入道,信佛而不剃染。隨馬祖參承二年,其後機辯迅捷,聲名遠播。《五燈會元·龐蘊居士傳》曰:「有詩偈三百餘篇傳於世」,但《全唐詩》中僅收其詩偈七首。

宏道對古代佛教中人稱引最多的當數龐蘊,且無論前期的論禪還是後期的持淨,對龐蘊都極為推崇,時間跨度達十一年之久。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十六次稱引,除一次之外[6],都在詩中。二、直接以「龐公」稱代「禪」,如〈閒居雜題〉其二「酒障詩魔都不減,何曾參得老龐禪。」[7]〈述內〉:「陶潛未了乞兒緣,龐公不是治家寶。」[8]〈乙已初度口占〉:

p. 387

「蠻歌社酒時時醉,不學龐家獨跳禪。」[9]或以「龐公」自況,如〈和散木韻〉其二「禪鋒示妻子,輸我作龐公。」[10]這主要是因為:一方面,從《景德傳燈錄》及《唐詩紀事》中有關對龐蘊的記載來看,除留下了一些機敏的機鋒偈頌外,並無專門的佛學著作。這與同時的希遷有《參同契》、道一有《大寂禪師語錄》、《馬祖道一禪師廣錄》傳世不同,可論的僅是他的出、處態度,[11]對其佛學思想很難詳論。因此,文中論述很少而不像對馬祖那樣列為接武先秦儒學,下啟王學的關鍵人物。另一方面,對龐蘊又是極其推崇的。這主要是因為袁宏道的立身態度、佛學觀點與龐蘊一致。首先,龐蘊傳世著作並不多,但與希遷論對問答之後,寫下了一首著名的禪偈: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捨,處處沒張乖。朱紫誰為號,北山絕點埃。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12] 最後兩句幾乎成了祖師禪隨緣任運宗風的典型表述。這與馬祖所謂「平常心是道」完全同一。他將人的自然、現實的生活要求與玄妙的佛理統一起來,人的欲求被合 理化、中國佛教被人化了。這對深受明代啟蒙思潮沐染,習禪而又任運,「一帙《維摩》三斗酒,孤燈寒雨亦歡欣」的袁宏道來說,不啻是隔世知音。其次,龐蘊是 一居士:不剃染,[13]不出家,[14]袁宏道也「是釋長鬢鬚」,[15]認為「佛不舍太子乎?達磨不舍太子乎?當時便在家何妨,何必掉頭不顧,為此偏枯不可訓之事?」[16]因此,對於袁宏道來說:

p. 388

「龐家別有一枝燈」,對其推崇備至,以師尊之:「白首龐公是我師。」再次,龐蘊詩偈雖現存不多,但宋代時還有三百餘篇,[17] 明代時數量也許相當可觀。同時,從現存的七首來看,雖然不無枯燥之憾,但直白淺顯的風格與袁宏道詩作的淺露有相似之處。其中第七首寫得還不無情趣: 「焰水無魚下底?,覓魚無處笑君悉,可憐穀隱老禪伯,被唾如何亦見羞。」[18] 因此,袁宏道將龐蘊的偈頌與白居易的詩視為同類,曰:「銷心白傅詩,遣老龐公偈。」袁宏道受白居易的影響很明顯(且有摹擬之作),對龐蘊的推崇之理自可推繹。

以上所述主要是袁宏道前期思想與龐蘊的契合點,而後期的學術、文學思想有所變化,佛學思想以修淨為主,但仍推崇看話禪,貶斥的僅是所謂「默照邪 禪」。對龐蘊的態度一仍其舊,個中原因與看話禪有關。看話禪始于宗杲,一般認為溯其源可直至趙州從諗。其實從諗之前的龐蘊則首先揭櫫了看話禪的端緒。《五 燈會元·龐蘊居士傳》有這樣一段記載: 「(龐蘊)嘗遊講肆,隨喜《金剛經》,至『無我無人』處致問曰『座主!既無我無人,是誰講誰聽?』主無對。」明代秀天端禪師主要參「誰」字,明清之際蓮池之後,淨土念佛之風大盛,清代以參「念佛是誰」為最普遍。這明顯可溯源于龐蘊。因此,推崇看話禪是袁宏道後期仍然推舉龐蘊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斥默照禪而崇看話禪

萬曆 27 年以後,袁宏道對佛教以修淨為主,而反對所謂「禪學之弊」。首先反對「狂禪之濫」,萬曆 31 年前後,又轉向對「小根魔子」的否定,認為「小根之弊,有百倍於狂禪。」[19]「小根」原是指受小乘教的根性,雖然宏道云:「此等比之默照邪禪,尚隔天淵。」[20]但據「日間挨得兩餐饑,

p. 389

夜間打得一回坐,便自高心肆臆。」[21]及「若遇杲公,豈獨唾?呵叱而已。」[22]可知,「小根」,在袁宏道看來原本於默照禪。默照禪的倡導者正覺強調寂然靜坐,息慮靜緣,處於無思慮的直覺狀態之中。與此相對立的大慧宗杲則攻擊其為 「閉眉合眼,做死模樣」,是「鬼家活計」。[23]宗杲倡導的看話禪則要求從古德話頭中參悟,視古德話頭為「工夫」曰: 「承日用不輟做工夫,工夫熟則撞發關捩子矣」[24] 袁宏道稱宗杲為「杲公」,稱引宗杲的次數僅次於龐蘊,且都在文中,將宗杲所論視為不刊之論:「妙喜(即大慧宗杲)與李參政書,初入門人不可不觀。書中云: 『往往士大夫悟得容易,便不肯修行,久久為魔所攝。』此是士大夫一道保命符子,經論中可證者甚多。」同樣,在《珊瑚林》中也常有推崇看話禪和大慧宗杲之 論,如他云:「參禪將徹時,惟守定一個話頭,便是真工夫,若舍話頭而別求路,必難透脫矣。」宏道後期于禪學尚穩實,他認為參禪需是利根人所為,鈍根人入不 得,但是,聰明過人者一般少有所得,這是因為這些人稍稍有悟,便為自得,因此,他們的所得並不能滿足他們聰明的分量,而宏道認為,大慧宗杲則是不斷參悟, 以滿其聰明分量的典範,他在與眾人同時穎悟以後,「大慧自以為未得,又參 30 餘年,方大徹。」[25] 宏道認為,這才是大慧的聰明過人處。大慧宗杲的看話禪在明末甚為流行,雲棲、紫柏、德清這些高僧或推敬、或以之作為修行方法,士林中人也多受大慧的禪法所 影響,看話禪成為晚明期間的禪法主流。大慧參「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話頭,實質即是要激發疑情,對此,宏道也基本承緒了前人的參禪路徑,是一種摒除 知解的一種體悟方式。他與石簣的尺牘中云:「世豈有參得明白的禪?」即是此意。他乃至這樣描述了參禪與道理的互礙:「參禪人須將從前所知所能的道理及所偏 重習氣、

p. 390

所偏執工夫,一一拋棄,略上心來,即與斬絕,如遇仇人相似!」[26]當向其問及參禪三要時,云:「參禪的無別法,只是一些道理不上心來,一毫意見學問不生此,即有六七分了。」[27]這些都是禪宗傳統的直覺體悟、言語道斷的宗風。禪家由達摩的「安心無為,形隨運轉」和慧能「但行直心,不著法相」等人生態度發展成了隨緣任運的禪風,而宏道也認為道本平常,「別無奇特,唯平常行去便是。」對當時的參禪者「或行苦行,或習靜定,或修福德」[28] 的求道行為不以為然。由此可見,宏道於禪學並無多少新見,值得注意的是,宏道自萬曆 27 年以後,基本的學術取向是禪淨合一,但他談禪時更多地透示出對前期思想的回歸,論淨時,則常常是對早期思想的悔悟。在後期論禪之時,仍可見到一個英姿卓犖 的宏道,可見其前後思想的連貫與顧盼。我們在其作於萬曆 32 年的《珊瑚林》中,既可見其對道理聞見的不屑一仍其舊,即使是尚求狂狷的人格取向也在談禪之時再次表現了出來,云:

今之慕禪者其方寸潔淨,戒行精嚴,義學通解,自不乏人。我皆不取,我只要得個英靈漢擔當此事耳,夫心行根本豈不要淨?但單只有此總沒幹耳。此孔子所以不取鄉愿而取狂狷也。

顯然,他得於禪學的是一種勇於擔當的精神,他那說得破、道得出,字句之中「有一段逸氣挾之而行,一種靈心托之而出」[29]的作品以及詩文理論,與其對禪學的獨特體悟正相符稱,因此,他認為禪當是利根之聰明人所為,而敢於擔當的「膽氣」對於禪法更為重要,云:「有聰明而無膽氣,則承當不得;有膽氣而無聰明,則透悟不得。膽勝者,只五分識可當十分用;膽弱者,

p. 391

縱有十分識只當五分用。」[30]而這些後期的談禪之論,了無「穩實」、修持的痕迹。

宏道之崇尚淨土,主要表現在《西方合論》之中,而《宗鏡攝錄》、《珊瑚林》都作於《西方合論》之後,延壽的《宗鏡錄》是一部廣延天臺、賢首、慈恩教 義以證明禪理深妙的著作,宏道作《宗鏡攝錄》也可見其在《西方合論》之後,又有一個向禪學復歸的過程,對此,《珊瑚林》中有這樣一段明白無誤的記述:

問:「先生往年修淨土是何見?」

答:「大凡參禪而尋別路者皆系見未穩故。」[31]

不難看出,宏道在作《西方合論》,「尋別路」而推信淨土之後,又生「見未穩」的悔悟,「往年修淨」即含有當下復歸禪學的潛臺詞。在《西方合論》之後 所作的《珊瑚林》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他談論淨土的內容,而一以談禪為務,這一變化的原因,在萬曆 31 年給陶周望的尺牘中也有所流露,他對「狂禪之濫,偶有所排,非是妄議宗門諸老宿。」而主要是認為李贄的禪法偏重悟理,盡廢修持,不夠穩實而已,宏道對狂禪 的不滿,也是以救宗門之弊的姿態出現的。而當時的「小根魔子」,則是目無古宿,「日間挨得兩餐饑,夜間打得一回坐,便自高心肆臆。」乃至大慧、中峰等人也 受其疑謗,在宏道看來,這無異於背棄禪門宗風,宏道重又護衛禪學當與此不無關係。誠如他與陶周望所言:「弟學問屢變,然畢竟初入門者,更不可易。」[32]對於佛學,宏道 「少志參禪,根性猛利,十年之內洞有所入」,[33]恰恰是首先自禪門而入的。而宏道在主張持修淨土之後,又作《宗鏡攝錄》,這也足可見宏道修淨而不廢禪。《宗鏡攝錄》雖然與《西方合論》的立論基點稍有不同,

p. 392

一是以禪為主,一是以淨為要,但是,兩者都是因為當時 「專逞聰明,惟尋見解」,「輕狂傲慢,貢高恣睢,口無擇言,身無擇行」[34]的禪風而發的。

(三)重經教、尚義學而作《宗鏡攝錄》

袁宏道高臥柳浪期間,閑靜悠然,曾以較長的時間「于貝葉內研究至理。」[35]研習永明延壽所著《宗鏡錄》,「逐句丹鉛,稍汰其繁複,攝其精髓」,[36]成《宗鏡攝錄》一書。由此可見,宏道在著《西方合論》,意欲修持淨土之後,並未捨棄禪學,期間還「日課《宗鏡》數卷,暇即策蹇至二聖寺寶所禪室晏坐,率以為常。」[37]同時也可見重經教、重義學,沈潛內斂是宏道這一時期基本的學術取向。這與延壽撰著《宗鏡錄》的旨趣正相契合。

延壽是法眼文益的法孫,法眼曾作頌云:「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鬧;欲免心中鬧,但知看古教。」這是針對當時和禪師們輕視義學,落於空疏而發的。延壽也承緒了這一思想並以之作為《宗鏡錄》的創作緣起。《宗鏡錄》卷 43 云: 「近代相承,不看古教,唯專己見,不合圓詮。」[38] 便是對不重經教的禪風而言。宏道此時也反對遊談無根的空疏之學,他與延壽為救宗門積弊而作《宗鏡錄》、《萬善同歸》一樣,也通過《宗鏡攝錄》求「穩實」之 學。他在回答他人「看《宗鏡》便覺快活,至參話頭便冷淡,又覺費力,奈何看?」的問題時,將《宗鏡》與參禪視為絕然不同的兩種參悟方式,云:

《宗鏡》乃順事,如放下水舟,順快無量,然未免有障悟門,若參話頭乃逆事,如百丈灘,泝流而上,其間高櫓 笮又不用,故參禪者,

p. 393

才隔絲毫猶屬費力,決無快活省力之理。」[39]

不但如此,《宗鏡錄》還與參禪互礙,云:「《宗鏡錄》乃參禪之忌,祖師公案及語錄乃參禪之藥。」[40]但袁宏道對《宗鏡錄》並不滿意,對延壽亦時有貶詞,以至認為永明延壽「見地未真」,[41]「道眼未明」,這並不是說袁宏道反對延壽救宗門之弊、標舉「一心為宗」的意旨,而只是不滿於《宗鏡錄》卷帙浩繁而「愈講愈支,愈明愈晦」[42] 而已。《宗鏡錄》共達一百卷之多,通讀全書的人並不多見,因此,雍正時又「錄其綱骨,刊十存二」,編為《宗鏡大綱》一書以便閱讀。宏道作《攝錄》綴攝其 要,以明「道眼」。該書雖然今已遺佚,但是,據《明史·藝文志》載,凡十二卷。中道在《宗鏡攝錄.序》中謂之:「詞約義該」,較之延壽原作 「爪甲粗刪,血脈自如。」寒灰等人從吳中到柳浪,因愛其書,曾手抄一過攜去,可見宏道攝錄甚精,篇制不宏。由此也可見宏道作此書的意趣所在。

宏道平生共節錄過兩部經論,一部是《六祖壇經》、一部是《宗鏡錄》,所作的目的一是因懷疑有人增偽而刪削,一是因煩冗而裁汰,但是,佛教經論中可堪 疑問的甚多,宏道唯獨對這兩部用功甚勤,這當然反映了他的學術所尚。而重視延壽,除了與以義學補當時空疏不實的禪風有關而外,還與禪、淨合一有關。延壽提 出有名的四料簡:「有禪有淨土,猶如帶角虎,現世為人師,當來作佛祖。」繼承了慈愍的禪淨兼修之風。袁宏道推舉延壽也基於此,云: 「永明既悟達磨直指之禪,又能致身于極樂上品,以此解禪者之執情,以此為末法之勸信,是真大有功於宗教者。」[43]「極樂上品」即指淨土法門。他作《西方合論》,與延壽的思想正相顧盼,云:



p. 394

《西方合論》一書,乃借淨土以發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淨土,修淨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44]

究竟宏道對禪宗自覺是否有得?這是論及宏道佛學思想時不可迴避的問題。宏道於淨業有自撰的《西方合論》。於禪宗雖然也有《金屑編》、《六祖壇經節錄》、《宗鏡攝錄》,但是,前者是「拈出古宿」[45]語錄,「一一提唱,聊示鞭影」[46] 而已,宏道往往以一些簡括形象的文字加以評唱,如他舉「雲門因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曰:「日裏看山。」宏道評唱道:「垛生招箭」、「看山好,莫被白雲瞞 了。平蕪盡處曉煙攢,天涯一點青山小。」如此等等,其中雖然多機敏的智趣,但並無多少系統的理論,這與《西方合論》明顯有別。而《六祖壇經節錄》、《宗鏡 攝錄》則均為刪節前人的著作。關於宏道於禪宗多有所得,論者往往引用其於萬曆 25 年給張幼于信中的一段話:「僕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勍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47]但萬曆 24 年給曹魯川的信中卻說:「走弱冠即留意禪宗,迄今無所得。」[48]兩說判若天壤,究竟何說為實?我認為,袁宏道於禪學主要是因襲了李贄的思想而已,並無多大發明,與張幼于所言,是意氣之論,而非平允的陳述,為此這裏有必要作一辨析。

張幼于,名獻翼,一名敉,字幼于。著《文起堂正續集》、《周易韻考》等,時賢王世貞對其評價甚高,曾為其作〈文起堂續集.序〉、〈文起堂新集.序〉、〈周易韻考.序〉、〈張幼于生志〉等文,謂其「藻穎絕世」,[49]又云:「余讀幼于私語,遠本天道,邇證人事,上標先德,

p. 395

下述已構,哲昆懿交,纖善畢羅。」[50]錢謙益云:

(幼于)晚年與王百谷爭名,不能勝,頹然自放,與所厚善者張生孝資,相與點檢故籍,刺取古人越禮任誕之事,排日分類,仿而行之。或紫衣挾伎,或徒跣行乞,遨遊於通邑大都,兩人自為儔侶,或歌或哭。[51]

王世貞也謂其「晚節雖小異趣」[52]。從萬曆24~25年,寫這封信之前,給張幼于的信另有三通,並贈詩一首,為張幼于詩、箴銘題識兩次。而根據袁宏道《識張幼于箴銘後》所述得知,張氏早年並非頹然自放,而是「淳謙周密,恂恂規矩」,「不失為儒生」[53]乃至「建牙握節之使,邦君大夫與縉紳逢掖之賢豪長者,多幼于所故識,即非故識而耳幼于名者,亡不延頸願結歡張先生。」[54]與袁宏道性格並不相似。宏道認為人各有性格,不必效顰學步,強求劃一,因此,陸雲龍謂其「真幼于知己」,可見其交誼甚篤。但從萬曆 25 年袁宏道給幼于的信,我們可以看到兩人的交誼已不復存在,由此信可知,宏道與幼于之隙主要有三:

其一,張幼于認為袁宏道詩似唐人,袁宏道雖說「此言極是」,實則對其所論大為不滿,云:

幼于所取者,皆僕似唐之詩,非僕得意詩也。夫其似唐者見取,則其不取者斷斷乎非唐詩可知。既非唐詩,安得不謂宏道自有之詩,

p. 396

又安得以幼于之不取,保宏道之不自得意耶?僕求自得而已,他則何敢知。近日湖上諸作,尤覺穢雜,去唐愈遠,然愈自得意。昨已為長洲公覓去發刊,然僕逆知幼于之一抹到底,決無一句入眼也。[55]

由於宏道是以獨抒性靈、不慕古法而譽著文壇的,因此,幼于取宏道似唐之詩,而摒棄其自得之作,這是宏道與幼于的根本分歧。

其二、萬曆 24 年,袁宏道曾贈張幼于詩一首,云:

家貧因任俠,譽起為顛狂,盛事追求點,高標屬李王。

鹿皮充臥具,鵲尾薦經床。不復呼名字,彌天說小張。[56]

宏道尚狂狷而惡鄉愿,因此,袁本意是讚譽張,不意張對此頗為不滿,於是袁在此信中對「顛狂」進行了詳細辯解,云:「狂為仲尼所思,狂無論 矣。」對「顛」則以普化、周顛、米顛為例,但普化等人都是智者佯顛而已,很顯然「譽起為顛狂」本是恭贊之語。而「夫僕非真知幼于之顛狂」一句,足可說明袁 宏道對張幼于已甚為不恭了。

其三,關於「吳儂不解語」一事,宏道在致王百谷的信中曾言及在吳與諸名士在一起「以吳儂不解語」而不能論禪為恨。張幼于則認為指的是自己,因此,袁宏道解釋此事「尤與幼于無交涉」,並毫不客氣地說吳中無談性命名理之人,幼于也不例外,曰:

幼于自負能談名理,所名者果何理耶?他書無論,即如《敝篋》諸誦,幼于能一一解得不?如何是「下三點」,如何是「扇子跳悖上三十三天」,如何是「一口汲盡西江水」?幼于雖通身是口,到此只恐亡鋒結舌去。[57]



p. 397

緊接著便是袁宏道對禪宗十分自負的這段話,由這樣的語言環境可以看出,這段話是負氣炫耀之言,並非平心之論。據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載:「萬曆甲辰,年七十餘,攜妓居荒圃中,盜逾垣殺之。」[58]>萬 曆甲辰即萬曆 32 年,即宏道寫此信之後七年,張幼于才被擊殺身亡,這其間再無一次通信,與以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足見此信是袁、張反目的標誌。因此,袁宏道前期於禪學主要 是師習李贄的「狂禪」,其後雖然對狂禪、「默照邪禪」、「小根魔子」有所批難,但是,其禪學意趣仍是傳統的看話禪、楊歧公案的內容。

二、修淨──作《西方合論》

袁宏道在萬曆 27 年前後,對習禪無所獲而感到苦惱,表示要皈依淨土。在〈答無念〉中說:

若生與公,全不修行,我慢貢高,其為泥犁種子無疑,此時但當慟哭懺悔而已。……公如退步知非,發大猛勇,願與公同結淨侶;若依前只是舊時人,願公一字亦莫相寄,徒添戲論,無益矣。[59]

無念是麻城龍湖芝佛院住持,服膺李贄的佛禪思想,執弟子之禮。由此可見,袁宏道與李贄的佛禪思想發生了分歧,而次年在給李贄的尺牘中也表示了依歸淨業之願,云:「白業之本,戒為津梁。」企盼李贄以語言三昧,發明持戒因緣,弘揚淨土是「救世之良藥,利生之首事」。[60]在這一尺牘中,宏道竭誠為淨土辯解,引述孔子「下學而上達」、及棗柏大士「其知彌高,其行彌下」以說明修行持戒,即是向上事。與其相對立的則是:「彼言性性心,言玄言妙者,皆虛見惑人,所謂驢橛馬樁者也。」這無異於是對卓吾禪的直接論難。



p. 398

宏道由禪入淨,除了與其有感於禪學「尚欠穩實」,及晚明淨土稱盛的因素之外,還與禪淨固有的理論聯繫有關。淨土的思想雖淵源於佛陀時代的念佛與升天 的思想,但由於在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時代是出家僧團領導整個佛教,而偏於在家眾信仰的淨土自然隱沒無光,直到《般若經》出現後,淨土的處境才稍有改觀。因 為《般若經》的諸願之中有與淨土相應的思想,而禪宗五祖以下諸禪師傳心法的正本就出於《大般若經》中的第九會,因此,禪、淨本身就具有聯繫。同時,淨土的 實相念,即是入第一義心,觀佛法身實相,所得三昧,是真如三昧,這一法門,本屬於禪。所以禪淨可以相即相入、互攝互融。再者,淨土宗在唐代有三大流派,即 慧遠派、善導派和慈愍派。其中的慈愍派主張禪淨雙修、念佛往生。而明代高僧祩宏、智旭都遙承慈愍派的宗風,這也是晚明禪淨合流之風特盛的重要原因。袁宏道 的禪、淨之變就是形成於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之下。這時,他認為最富宗教精神、最具宗教情懷者還是淨土。袁宏道前期所習主要是李贄「狂禪」,而李贄認為「率性 而行,不拘小節,方是成佛作祖的根基。」[61]因此,袁宏道認為淨土稱名念佛是「穩實」的工夫,「淨土如築土禦水,厚則不潰」。[62]而禪則「不可行不可知」。

宏道的《西方合論》作於萬曆 27 年,其創作緣起,在《西方合論.引》中有這樣明確的表述:

永明為破狂慧之徒,言萬善之總是。滅火者水,水過即有沈溺之災,生物者日,日盛翻為枯焦之本。如來教法,亦復如是。五葉以來,單傳斯盛,迨於今日,狂濫遂極,謬引惟心,同無為之外道,執言皆是,趨五欲之魔城。

宏道自謂十年學道也墮此狂病,後觸機省發,而遂簡塵勞,歸心淨土,由此而撰成《西方合論》。



p. 399

宏道歸心淨土,與被奉為蓮宗第八祖的雲棲祩宏不無關係。如前所述,祩宏是晚明四大高僧之一,他早年也曾有過「屢冠諸生」的習儒經歷,32 歲出家為僧,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禪僧生活,但對當時禪宗空疏窳敗的情形深致不滿,形成了會合禪淨的思想特色,他曾自謂道:「大都主之以淨土,而冬專坐禪,餘 兼講誦。日有程,月有稽,歲有表,凜凜乎使無賴者不得參乎其間!」[63]祩宏不但在叢林之中有廣泛的影響,以至於被譽為 「法門之周孔」,[64]很多縉紳先生也紛紛及門問道。袁宏道在由禪入淨之前,也曾與祩宏有過往還,萬曆 25 年,袁宏道與陶望齡一起作東南之遊時,曾與雲棲同遊,並且到五雲山下的雲棲法寺,其後在杭州所作的〈雲棲〉一文中,對祩宏的佛學思想作了這樣的論述:

蓮池戒律精嚴,於道雖不大徹,然不為無所見者。至於單提念佛一門,則尤為直捷簡要,六個字中,旋天轉地,何勞捏目更趨狂解,然則雖謂蓮池一無所悟可也。一無所悟,是真阿彌,請急著眼。[65]

對祩宏單提念佛的淨土法門的讚羨,已可見其禪淨之變的端倪。在《西方合論》中最後綜論淨土經論時,特別對雲棲祩宏推敬之至:

近則雲棲和尚,所著小本疏鈔,條分類析,精宏淵博,真照夜途之第炬,截苦海之輕舟。[66]

雲棲的《阿彌陀經疏鈔》以《起信論》的真如一心,及《華嚴經》的清淨唯心,

p. 400

作為其「一心不亂」說的思想基礎,而宏道欲除「毛道所談之禪」,也是從龍樹《智度論》、馬鳴《起信論》等得到理論沾溉的。[67]當然宏道有得於雲棲最為顯著的便是以華嚴論淨土。

《西方合論》是晚明期間的一部重要淨土宗的著作,聖嚴謂之:「氣勢澎勃,涵蓋廣大,乃明末淨土諸書中,最具氣魄的一種。」[68] 本書中作者所使用的名相,與一般的淨土教迥異其趣,這主要是因為宏道錯綜眾說,不拘一經,以華嚴的圓融精神,含攝五教,通貫六階,開闊了淨土的視野。因 此,《西方合論》是晚明佛學內部融通合流的產物。融會眾說,是《西方合論》的根本特徵。如,文中有關稱性而行的論述,宏道認為法性無邊,行海叵量,故一剎 那之中,能滿足三祗行,將大乘諸行總入一行,以信心行、止觀行、六度行、悲願行、稱法行等五行分而論之,這是融攝了華嚴、天臺諸宗的妙行,即一行一切行的 思想。但是,歸趣還在於淨土,正如文中的一篇偈頌所云: 「……一心念阿彌,蓮花念念生。此是常寂光,非報非方便。作是觀為正,勿妄生分別。禪教律三乘,同歸淨土海。」[69]由此可見,《西方合論》既兼容諸宗之說,又以淨土一門為旨歸。宏道在該書中兼綜博取,誠如其自述: 「取龍樹、天臺、長者、永明等論。細心披讀。」[70]而對蓮宗大德也廣泛汲取、稱引,他稱頌 「天親、智者、海東、越溪等,皆抉發幽微,舉揚宗趣。」[71]他披讀往哲的著述,如 「貧兒得伏藏中金,喜不自釋。」最終「述古德要語,附以已見,勒成一書。」[72]因此,《西方合論》最根本的特色,即在於以淨土為旨歸而融攝眾說,其特點如下文所述。



p. 401

(一)攝禪歸淨

如前所述,禪淨合流的思想端緒,早在五代時的永明延壽即已提出,迄至晚明,這種風氣更加盛行於叢林、士人之中,但是,嚴格說來,在這合流的思潮之中,又有參究念佛與消禪歸淨、攝教歸淨種種不同,雲棲法師認為 「念佛不惟不礙參禪,實有益於參禪也。」[73] 他雖然極力弘讚淨土法門,但是並沒有摒落禪宗,無盡傳燈則基於天臺宗法界互具法門,闡釋了淨土往生而無生的思想,體現了攝教歸淨的傾向。被稱為蓮宗第九祖 的智旭,認為念佛在佛教中居於圓攝一切的地位,當然,對智旭的思想定位問題,學界也有不同的看法,佛教叢林之中,天臺宗將其視為天臺宗的人物,淨宗則將其 視為淨宗九祖。但臺灣聖嚴法師,在《明末中國佛教之研究》中,提出智旭的思想根源於《楞嚴經》,是屬於如來禪的禪者。不管何說近實,智旭融攝眾說則是不爭 的事實。袁宏道生活的年代大約與祩宏、傳燈同時,早於智旭,就其禪淨關係而言與其後的蓮宗九祖頗為接近,這也是《西方合論》其後被智旭編入《淨土十要》的 一個重要原因。智旭在〈評點西方合論序〉中說:將《西方合論》 「重謀付梓」的目的,就是 「使法界有情,從此諦信念佛法門至圓至頓,高超一切禪教律,統攝一切禪教律。不復有泣歧之歎。」確立淨土統攝一切的地位。

袁宏道詳分淨土為十,以攝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議淨土為最勝。其劃分淨土的形式主要以唐代李通玄的方法為主。李通玄把淨土分為十種。[74] 宏道所列淨土十門中的一至七門,與李通玄所列四至十種相對應,但除了第五、第六次序相同外,其他則正相反,(如宏道第七依他淨土對李通玄第四《梵網經》的 淨土)。但李通玄論述淨土分「權」、「實」,體現了華嚴宗人的判教特色,而袁宏道則以淨土為圓極教,吸收了唐釋懷感的觀點,以「攝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議 淨土」為最勝。

p. 402

他在《西方合論.引》中說:

今之學者,貪瞋邪見,熾然如火,而欲為人解縛,何其惑也。余十年學道墜此狂病,後因觸機。薄有省發,遂簡塵勞,歸心淨土。……如貧兒得伏藏中金,喜不自釋。[75]

可見其棲心淨土的旨歸。當然,袁宏道也表示出融攝是《西方合論》的根本特色。他在《珊瑚林》中云:

《西方合論》一書,乃借淨土以發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淨土,修淨土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

意欲沿著 「永明為破狂慧之徒,言萬善之總是」[76]的路徑,師法永明 「既悟達磨直指之禪,又能致身於極樂上品」[77]的佛學思想。但是,在一部《西方合論》中,我們體味到的多是其對禪學的訾議。如他作《西方合論》而 「庶使觀者知淨土法門,攝一代時教,毋為儱侗禪宗,輕狂義虎所誑惑云爾。」[78]將淨土經論分為經中之經,經中之緯,緯中之經,緯中之緯四類,列入了《華嚴經》等,但並沒有將禪宗經典列入其中。所述的也多是諸如 「念佛一門,頻形讚歎,如高巒之峙平原躍空而出,類金星之晃沙磧映日即明。故知,法門殊勝,未有逾此一門者也。」[79] 「禪宗密修不離淨土。初心頓悟,未出童真,入此門者,方為堅固不退之門。」[80]之類的對淨土的讚羨之辭。當然,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正如宏道在文論中多有矯激之辭一樣,他在《西方合論》中對禪宗的訾議並不是從根本上否定禪宗,他反對的主要是所謂的 狂禪之屬。

p. 403

因此,其兄袁宗道在《西方合論.敘》中對之有肯絮之論:

既生佛土,生平所悟所解,皆不唐捐。……縱使志在參禪,不妨兼以念佛。世間作官作家,猶云不礙,況早晚禮拜念誦乎?且借念佛之警切,可以提醒參禪之心;借參門之洞澈,可以金固淨土之信。適兩相資,最為穩實。[81]

袁宏道自己也說: 「悟是迷途導師」、「悟是淨國圖引」。他在其後的《珊瑚林》之中甚至這樣來解釋其創作意旨:「《西方合論》一書,乃借淨土以發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淨土,修淨土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當然,這一合論的基本路向是以淨攝禪。

(二)以《華嚴經》為構架

《西方合論》的主體結構,是由李通玄的《新華嚴經論》發展而來的,而李氏是唐代華嚴宗的著名學者,李氏的《新華嚴經論》在其死後的四、五年,由僧人 廣超等人傳寫弘傳,其後又經志寧、思研等人的整理,成《華嚴經合論》一書,流傳十分廣泛,明代關於合論的提要之書,就有李贄的《華嚴經合論簡要》四卷,方 澤作的《華嚴經合論纂要》三卷等,宏道的《西方合論》中有李通玄思想的影子,也許與李贄的影響不無關係,雖然對卓吾的狂禪之論這時已頗多微辭,但是,他由 禪入淨是求「穩實」,因此,在淨土思想中引入華嚴,與其後期的佛學思想注重經教,反對空疏的取向完全一致。宏道在《西方合論》中,列論有關西方淨土的經典 時,雖然對禪宗、天臺等宗派的經典並未列出,但還是將《華嚴經》視為「緯中之經」,也是「言西方大事」的重要的經典之一,他也是以華嚴的境量和架構結構本 書的。他分為十章,每章儘可能列出十目,以示十十無盡,也是顯示了華嚴的圓融周遍的內容。宏道敬奉《華嚴》也是後期論佛的一個重要特點,他論及《華嚴經》 云:

p. 404

「《華嚴經》熱鬧到底,他經便都有冷漠寂寞處。」[82]他還對《楞嚴》與《法華》、《華嚴》進行比較,云:

《楞嚴》文奧而義淺,《法華》、《華嚴》文淺而義深,故《楞嚴》可講,《法華》、《華嚴》不可講,《楞嚴》說工夫,說次第,非了義之教。若《法華》、《華嚴》則處處皆真,方為了義。[83]

《西方合論》中到處可見華嚴的影子。他開篇便說:

諸佛化現亦異,或權或實,或偏或圓,或暫或常,或漸或頓,一月千江。波波具涵淨月,萬燈一室,光光各顯全燈。理即一諦,相有千差。

這顯然是華嚴一多相即、理事無礙的思想。他在駁論李通玄的觀點之前就陳說道:

一一華藏世界,皆滿虛空,互相徹入,淨穢總含,重重無盡,如法而論,一草一木,一毛一塵,各各皆具此無盡法界。佛及眾生,無二無別。[84]

宏道將西方起教分為十義,其中的第四義是所謂「依因性」,他說: 「一切眾生,皆有如是淨性,譬一精金,冶為釵釧及溺器等,金性是一。」[85]雖然袁宏道的目的是要說明博地凡夫,因為稟此淨性,都十念即可往生。但其論說的方法則是華嚴理事無礙的原理。在卷 5 的「理 諦門」

p. 405

之中,他首先申論了這樣觀點:「即性即相,非有非空。理事之門不礙,遮表之詮互用。」這同樣是華嚴的意趣。可見宏道與李通玄一樣都敬奉《華嚴》。當然,袁 宏道的《西方合論》與李通玄的《華嚴經合論》有明顯的區別,李氏在智儼、法藏之外,別樹一幟,他所立的十宗、十教的教判理論與法藏五教十宗迥然不同,但所 述的仍然不出華嚴法界圓融的義旨,他在《華嚴經合論》中,認為阿彌陀淨土是為不明法空實理的「凡夫」所設的權法,而華藏世界才是實報莊嚴的「實教」,他是 一位華嚴學者。而宏道則是站在淨土的立場上,以淨攝教,融攝華嚴,因此,李氏的這一觀點理所當然地受到了袁宏道的駁詰,他說:

圓實墮者,謂華藏世界,一剎一塵,具含無量國土,本無淨穢,焉有往來,故長者(李通玄)言,西方淨土,是權非實,以情存取捨,非法界如如之體故。[86]

認為李通玄將華嚴與淨土分為權實的理論,是站在華嚴的立場上,以「情存取捨」而己,因此,他在《西方合論》的第一卷,就設兩個或問,對李通玄提出發難,指出: 「若言權言方便,即有不遍,有不遍者,毘盧之義不成。」[87]在卷 3「部類門」中,稱念佛法門: 「如高巒之峙平原躍空而出,類金星之晃沙磧映日即明。」[88]雖然將諸經中 「言西方大事者,一概收入」,但是按其分成高下不同的四類:一、經中之經,二、經 中之緯,三、緯中之經,四、緯中之緯。列於第一類的是:《無量平等清淨覺經》、《無量壽經》、《阿彌陀經》等,列於第二類的是《鼓音聲王經》,列於第三 類,即緯中之經的才是《華嚴經》。淨土才是圓融一切的圓極教。要言之,《西方合論》是華嚴的方法、淨土的立場。

宏道博采諸論,發以已見而總其成。但是,他並不是對以往的古德 宿語的簡單重覆。

p. 406

正如他對李通玄多有汲取而並不相同一樣,他對雲棲也推崇甚至,但是,他與雲棲的思想又並不完全同一。宏道對雲棲的《阿彌陀經疏鈔》讚歎有加,主要是因為 《疏鈔》也以華嚴的教判方式,判《阿彌陀經》屬大乘頓教,與禪宗一樣兼帶終教,但雲棲則運用華嚴方式論解淨土而立足於禪,宏道的《西方合論》: 「以不思議第一義為宗,以悟為導,以十二時中持佛名號,一心不亂念念相續為行持。」[89]也有會合禪淨的目的,但將《阿彌陀經》舉為圓極教,實質是以淨攝禪,在《西方合論》中,我們時常看到他的揚淨抑禪之論,他對禪宗的一些貶義前已述及,而對淨土則竭盡張皇之事,綜論細繹,對於阿彌陀佛西方淨土,即他所說的 「攝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議淨土」,更是極寫其宏大無邊、包容萬有、不可言喻:

其中所有大功德海,大悲智海,大願力海。若具說者,假使盡十方世界諸佛菩薩,聲聞辟支,天人鬼畜,下至蜎飛蠕動,及一切無情草木瓦礫,鄰虛微塵之類,一一具無量口,口中一一具無量舌,舌中一一出無量音聲,常說倍說,熾然說,無間說,經百億萬塵沙阿僧祗劫,亦不能盡。[90]

這些都與雲棲不同。宏道在《西方合論》中也曾隱約對雲棲之說提出異議,他在卷 4「教相門」中云:

近有老宿,以華嚴配此經(《阿彌陀經》),謂圓全攝此,此分攝圓,得圓少分,分屬圓故。據經判義,甚有旨趣。但圓極義者,無全無分,如月在川,川川皆有全月,乃至瓶池寸水,亦是全月,無分月故,如風在樹,樹樹皆有全風,乃至片葉莖草,亦是全風,無分風故。[91]



p. 407

這裏的「老宿」顯然是指雲棲,雲棲論淨土之《阿彌陀經》「攝於頓教,少分屬圓」[92]。宏道認為,雲棲還未將《阿彌陀經》視為「無全無分」的圓極教,還是圓中有分,或分中非全,而 「若圓中有分者,圓即有段。若分中非全者,圓即不遍,分全雙乖圓義不成。」將《阿彌陀經》列為圓極教是自宏道始。

《西方合論》受到了蓮宗學者的高度推讚。智旭在《淨土十要》卷 10 所寫的〈評點西方合論序〉中云:

袁中郎少年穎悟,坐斷一時禪宿舌頭,不知者,以為慧業文人也。後復入法界,歸心極樂,述而《西方合論》十卷,字字從真實悟 門流出,絕無一字蹈襲。又無一字杜撰。雖台宗堂奧,尚未詣極,而透徹禪機,融貫方山、清涼教理無餘矣。或疑佛祖宗教,名衲老宿未易遍通,何少年科第,五欲 未除,乃克臻此,不知多生熏習非偶然也,使聞三袁是宋三蘇後身,噫!中郎果是東坡,佛法乃大進矣。

智旭對宏道除了「台宗堂奧,尚未詣極」稍有缺憾之外,對其服膺推舉幾至極致。而智旭所認為的缺憾主要是因為他是一位傾向於天臺的僧人,因 此,他對宏道以華嚴的而不是以天臺的「五時八教」的判教方式,自然有所不能完全認同。智旭在選《淨土十要》時,將其列入,是《十要》中唯一的居士所作, 《十要》甑選甚嚴,即使連在淨土看來影響甚巨的智顗的《觀經疏》及四明知禮的《妙宗鈔》乃至雲棲的《彌陀疏鈔》尚未列入,僅此,也可見該書在淨土法門中的 地位和影響。

三、融通三教的理論路向

宏道在佛教內部融攝禪、淨、教,學凡數變,不拘一說。於「外道」亦然,他會合三教道:

p. 408

一切人皆具三教,饑則餐,倦則眠,炎則風,寒則衣,此仙之攝生也。小民往復,亦有揖讓,尊尊親親,截然不紊,此儒之禮教也。喚著即應,引著即行,此禪之無住也。觸類而通,三教之學,盡在我矣。奚必遠有所慕哉?[93]

在他看來,三教融通已深深地融入了百姓日用之中,是毋庸辯說的事實,無需遠慕,不假外求、自然而然。晚明期間雖然三教融通之論甚多,但不落 理礙,即身而自得,莫過於宏道。這是因為在他看來,三教本出一源,他作詩云:「堂堂三聖人,同宗偶異胤。刻影求飛鴻,霧眼自生暈。白水湧冰輪,千江同一 印。」[94]他作《廣莊》,但「語有禪鋒」,[95]因此,陸雲龍歎其「直為三教之冶。」[96]而對於佛道、儒佛之間的融通關係,宏道則分別從性命雙修和借詮解「格物」等不同的途徑進行了論證。

(一)證「性命」以統佛、道

禪宗論性,以見性成佛;仙道講命,祈求長生。性命雙修在佛教徒看來,是因為仙道旁附佛教的空觀默照而產生的,以顯示其以佛攝道,超然於道教之上,但 其實這是佛、道融合的結果。道教借禪宗明心見性的教理,認為性即光,回光觀照能清淨其心,所以他們認為煉心是成仙的一半功夫。就佛教方面看,《壇經》中就 已吸收了道家重視現實人生的思想特色,道一所開創的洪州禪的根本特點是「觸類是道而任心」,都體現了佛教與道家思想的結合。佛禪與道教修煉結合的始作俑 者,則是倡導內丹修煉術的關鍵人物呂洞賓。《五燈會元》卷8〈黃龍機禪師法嗣·呂岩洞真人傳〉有如下記載:

p. 409

……呂(洞賓)毅然出,問:「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內煮山川。且道此意如何?」(黃)龍指 曰:「這守屍鬼。」呂曰:「爭奈囊有長生不死藥。」龍曰:「饒經八萬劫,終是落空亡。」呂薄訝,飛劍脅之,劍不能入,遂再拜,求指歸。龍詰曰:「半升鐺內 煮山川即不問,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呂於言下頓契。作偈曰:「棄卻瓢囊摵碎琴,如今不戀水中金。自從一見黃龍後,始覺從前錯用心。」[97]

佛教燈錄中的呂洞賓已棄道入禪了,因此《五燈會元》破例為真人立傳。其後不乏性命雙修的踐履者,但理論闡述者並不多見。

袁宏道於萬曆 25 年見過吳觀我所論性命的文字後,遂作〈與仙人論性書〉一篇,系統地論述了性命雙修的問題。但這一論述與黃龍從禪、華嚴的角度啟發呂洞賓不同,而是體現了融攝眾說的特質。

性命雙修,在佛教內部看,首先要解決對「性」及「我」問題的認識。袁宏道以空、性二宗的觀點論述之。空、性二宗自宗密《原人論》將大乘分為三教(一 為大乘法相教,即有宗;二為大乘破相教,即空宗;三為一乘顯性教,即性宗)之後,延壽在《宗鏡錄》(卷 43)中又列舉了二宗之十異。主要體現在真俗、心性、遮表、有我無我等方面的區別。袁宏道則兼及二宗的理論而論性命雙修。首先,心、性同用而又加區別,這 與宏道通常所持的禪宗心性無別的觀點不同。空、性二宗的區別之一便是空宗視諸法的本源為性,性宗視諸法的本源為心。心、性在〈與仙人論性書〉中具有不同的 含義,在他看來,「心者萬物之影也,形者幻心之托也」[98],都是虛幻不實的,而 「一靈真性,亙古亙今」。就「性」是諸法本源來看,這是空宗的觀點,但就「性」的內涵來看,宏道又兼及性宗。因為空宗(大乘佛教中的三論宗)的核心理論是 諸法性空的中道實相論,《宗鏡錄》卷 34 謂之以「諸法無性為性」,而性宗(大乘佛教中主要是天臺宗)的中心理論是諸法實相論, 智顗的「圓融三諦」,

p. 410

及「一念三千」即是此義。同時,所謂「毛孔骨節,無處非佛,是謂形妙;貪瞋慈妨,無念非佛,是謂神妙。」[99] 這也明顯是性宗諸法實相的內容。其次,有我無我之論。這與佛教和婆羅門教的對立有關,婆羅門教主張有不滅的精神主體──「神我」作為主宰。因此,佛教以有 我為外道。但「無我」與「輪迴」說有內在的矛盾,即無自體之「我」何以輪迴?因此,又提出「補特伽羅」等名相為補救。但在佛教看來,這只是五蘊和合之假 我。《大智度論》卷 1 曰:「佛弟子輩等,雖知無我隨俗法說我,非實我也。」但佛教中國化及中國佛教產生後,這一問題得到了根本的解決。就空、性二宗而論,空宗則較多地體現了原 始佛教的影響,仍以有我為妄,無我為真。而性宗則明顯地體現了中國佛教的特色:以無我為妄,有我為真。袁宏道雖然平時深受禪宗「自心」、「自性」的影響, 但這裏又依違於空、性二宗有我、無我的兩難之間:一方面引出道家「神」(識)的概念,認為:

從上大仙,皆是此識為本命元辰,所以個個墮落有為趣中,多少豪傑,被其沒溺,可不懼哉?[100]

流露出「無我」的傾向;另一方面,又認為:

然除卻箕(肉體之意)。除卻形、除卻心、除卻神,畢竟何物為本命元辰?弟子至此,亦眼橫鼻豎,未免借注腳於燈檠筆架去也。[101]

對「無我」又提出了質疑。

袁宏道認為「變化莫測,寂照自由」[102]之「神」,是「心形煉極所現之象」,有時又將「神」與「性」並提,「真神真性」是天地所不 載,

p. 411

淨穢所不能遺,萬念所不能緣,智識所不能入的本體。也認為一靈真性「所不足者,非長生也。」[103]承認了道教修煉養生的意義,但是,他的最終目的是以佛攝道,以修性為本,「神」亦與「身」、「心」一樣,「皆如鏡中之影,水上之沫。」[104]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見性未真,誤以神識為性。」[105]因此不必為有形之「身」、無形之「神」而計度長久,重要的是識見真性。由此可見,袁宏道雖屢有神仙道教之論,但立足點乃是佛教。

在《珊瑚林》中,宏道也多有類似的綜彙佛道的內容,他將莊學與唯識比附,同樣是以佛教為歸趣,云:

自然而然,此老莊所證的,乃第七識事。若夫豎窮三際,橫亙十方空空洞洞,違自然也,沒有此則第八識事。今參學人所執自然的所執空洞,遍十方的,又非七、八二識,乃第六識緣,想一個自然空洞的光景耳。[106]

(二)釋「格物」以融儒、佛

對於儒、佛之間的關係,他以佛學詮解《大學》,詮解「格物」,云:

下學工夫只在格物,格者窮究也,物即意念也。意不能空起,必有所寄託,故意之所在即物也。窮究這意念從何起,從何滅,是因 緣生,是自然生,是真的是假的,是主人是奴僕,如此窮究,便名格物,此格物即禪家之參禪也,到得悟了時,便名致知,物即是知,叫做誠意,知即是物,叫做正 心,故一格物而《大學》之工夫盡矣。[107]



p. 412

當問及《中庸》首章與禪家宗旨是否符合時,宏道云:「了此一章,別無禪宗可學。」[108]《大學》、《中庸》與禪學是互該互攝的關係,格物致知與參禪頓悟完全同一,儒、佛之間了無區別。但論及宏道儒、釋互詮的思想,自然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即如何對宏道如下表述作出合理的解釋,他說:

始則陽明以儒而濫禪,既則豁渠諸人以禪而濫儒。禪者見諸儒汩沒世情之中,以為不礙,而禪遂為撥因果之禪。儒家借禪家一切圓融之見,以為發前賢所未發,而儒遂為無忌憚之儒。不惟禪不成禪,而儒亦不成儒矣。[109]

宏道這一尺牘作於萬曆 27 年,收入於《瓶花齋集》之中。這時,其學術思想開始由矯激而穩實的轉變,尤其是對狂禪多有批難,而「狂禪」又是以「似儒非儒,似禪非禪」[110]為特徵的,因此,宏道才有這樣的意氣之論。而宏道「學問屢變」,當其認識到對妄議禪門諸宿的「小根魔子」流弊有「百倍於狂禪」[111]之時,他的思想又發生了改變,轉而視「陽明、近溪,真脈絡也。」[112]因此,我們並不能以此作為宏道一生中的主要的理論取向,對於儒、佛互詮,宏道在此前與此後都曾論及,而對陽明之學更是服膺殊甚。如,他說:

至近代王文成、羅盱江輩出,始能抉古聖精髓,入孔氏堂,揭唐、虞竿,擊文、武鐸,以號叫一時之聾聵。……余嘗謂唐宋以來,孔氏之學脈絕,而其脈遂在馬大師諸人。及于近代,宗門之嫡脈絕,而其脈乃在諸儒。[113]



p. 413

宏道混儒、佛於一統,「以儒濫禪」可謂無人出其右,他對「寒灰子儒心而緇服,明教禪心而儒服」深為激賞。認為儒宗在於「天地位,萬物育」,而禪宗則「絕心意識學」,「一人發真,十方皆殞」,但是兩者正相補益,「不殞則不位,不位則不殞,殞與位似反而實相成也。」[114]因此,儒佛互詮互補,是宏道一生基本的學術取向。

四、「詩理入禪參」──佛禪與文論的關係

從以上分析可知,袁宏道對佛學多融通之論,無論是佛教內部的含攝五教,通貫六階,還是儒佛之間的互詮互補,都是如此,而這一寬閎的學術態度,也是其 倡導不謹守格法、不拘雅俗的文論的重要思想基礎。袁宏道雖然闡論淨土較多,且論解精微,但對文學思想影響較為顯豁的還是禪宗,這是因為禪宗明心見性、直覺 體悟的旨趣與詩學更易貫通,而以行者的念佛行業為內因,以彌陀的願力為外緣,往生極樂國土的淨土宗則對文學的沾溉甚少。宏道在修持淨業以後,唯一可稱的也 就是得其穩實篤行之趣,因此,嚴格說來,宏道在文學方面受佛學的浸潤,也主要是前期。但禪宗也有五家七宗,北宗的安禪宴坐與南宗的活參頓悟的迥異也十分顯 然。在不同的時代,禪伯僧眾們也受到不同的時風所習染,也體現出了不盡相同的禪風。禪宗經過元代以來的衰微之後,明代中後期又漸趨盛行,但這次興盛並不在 於對禪理的發展,也不在於寺廟叢林的空前增多,而是與晚明個性解放的思潮交織在一起,實際成了反對正統理學的思想武器,他們雖然不像唐代禪師那樣直接呵佛 罵祖,但繼承了他們離經慢教的精神,對怒駡佛祖的德山等人十分推崇。袁宏道前期文學革新思想正是在這種「狂禪」思潮的影響下產生的。宏道的文學思想以「性 靈說」昭著於史冊,關於「性靈說」與佛學心性論的關係茲不贅述,這裏主要就宏道對禪法的獨特理解以及詩禪關係論述如下。



p. 414

(一)詮「禪」以求變

定、寂是禪宗的基本特點之一,佛教的宗旨也是求解脫而達到寂然界,所以 「一切諸法是寂靜門。」[115]禪宗的證悟也是以心的寂靜為旨歸,袁宏道深明其意,但他論禪主要借禪而闡論其迥絕時流的文學理論。他釋「禪」不是根據梵語「禪那」的本義,而是從中國古代語源學的角度來申論自己的觀點,云:「既謂之禪,則遷流無已,變化不常,安有定轍,而學禪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116] 這樣詮釋除了宏道以外,尚無類似的望文生義、矯強牽合的索解,目的無非是為文學亦無「定法可守」張本。宏道當文壇塗澤字句、鈎棘篇章之風稱盛時,標舉性 靈,主張文學也當因時而變。古今不同代,「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並無一成不變的詩法可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詩文當求自得,當「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 個古人。」[117]為了矯明代相沿已久的擬古沈痼,宏道故作駭俗之論,云:

世人喜唐,僕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僕則曰秦、漢無文;世人卑宋黜元,僕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大家。[118]

宏道以由禪及詩的「無定法」來駁詰擬古之論,雖然闡釋失之牽強,更不是宏道不明佛教「禪」之本意,恰恰從中我們可以尋繹出他弱冠即「留意禪 宗」的初衷之一,就是借佛禪以與擬古派相頡頏的理論奧援。因為這一原因,我們對宏道於佛禪常有互相乖悖的言論與行事也就不難理解了,他一方面習禪自矜,另 一方面又常「目無諸佛」[119]、「學道不學禪」[120]。他一方面於佛學用功甚勤,另一方面並不信奉佛教。他 將學得佛法,

p. 415

如同「不識銀子的人積了許多錫錠子,封在匣中,算計拿去買田置地,到成交開封時方知是錫。沒用!」主張「把從前所積聚的」,亦即所學的佛法,「一一拋棄始得。」[121]

(二)禪趣與詩趣

在佛教的諸宗諸派中,對文學的影響,禪宗可謂其最。相傳禪宗最初: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122]

迦葉見釋迦拈花,微笑以應,不落言詮,以心靈默照溝通。可見禪宗自其肇始時就以「拈花微笑」、「不立文字」為特徵。禪與詩歌相比,誠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是「能同所不同。」[123]此之「所不同」即是禪「破除文字」,詩歌則求「詞章之美」,[124] 而就主體的「能」而言,禪宗主頓悟,同樣,文學的創作和鑒賞也是以直接的體悟為特徵的,而無論是禪趣還是詩趣,都是與言詮理障相對立的。禪宗以「教外別 傳」言語道斷為特徵,詩歌也與一般的文學樣式不同而具有「別趣」,具有超乎文字之外的意蘊。因此,以清新淡遠的風格見長的詩人,往往頗得佛理禪意。宏道是 古代詩人中,受佛學濡染殊甚的一位,他的詩論中也隱約拂動著禪光佛影。

詩與禪,宏道認為是兩相契合、互融不二的,云:

p. 416

每於詩外旨,悟得句中禪。[125]

西林禪人東林弟,朝作新詩暮作偈。

將禪比詩不爭多,色裏膠青水中味。[126]

茶勳憑水策,詩理入禪參。[127]

詩禪互證,自唐代以來,代不乏人,如戴叔倫〈送道虔上人遊方〉詩中說:「律儀通外學,詩思入禪關。」[128]皎然《酬張明府》詩:「愛君詩思動禪心。」[129]元好問則云:「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130]雖然宏道語及詩禪相得的也僅是在幾首詩中,但已涉及了詩禪相契的兩個方面。

首先,於詩旨可得禪趣:「每於詩外旨,悟得句中禪」。詩之意趣當如羚羊掛角,無迹可求。禪亦以默照自性而不言文字為特徵,因此,以詩可悟得禪機,這是從禪伯的角度而言。

其次,以禪喻詩。這是就詩人的角度而言。以禪喻詩之論雖然頗為經見,但是,一般都是在論詩詩中,多玄奧朦朧,難以把握,以禪喻詩的根據為何,語焉不詳。宋人吳可點示出:「凡作詩如參禪,須有悟門」[131],他不解榮天和詩中的「多謝喧喧雀,時來破寂寥」一句,而「一日於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飛鳴而下,頓悟」[132]。如此具體地解說 詩禪之間的通契,

p. 417

已實屬難得。南宗禪以頓悟為要,詩家也以悟論詩。詩求妙悟,既是創作論也是鑒賞論。宏道以禪喻詩主要則是從詩歌含蓄蘊藉的審美價值方面,而不是創作或鑒賞 的方式來論及的。所謂「色裏膠青水中味」是詩歌的美學追求,也是參禪與詩道相通的根據。當然,詩中禪味,亦即詩歌的美學價值是不著痕?的,「色裏膠青水中 味」、「詩外旨」,正如禪家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憑主體的感悟而得。詩中的禪趣,是朦朧而又可感的,是非理性、非邏輯的,是跳蕩靈動、似有若無的 一種境界,與宋代人較為直露地體現睿智的哲理不同。

[1] 《珂雪齋集》卷 18〈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 年版,頁 775。

[2] 《珂雪齋集》卷 18〈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頁 775。

[3] 《珂雪齋集》卷 18〈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頁 755。

[4] 《焚書》卷 2〈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中華書局 1975 年版,頁 60。

[5] 《五燈會元》卷 3〈馬祖一禪師法嗣·龐蘊居士〉,北京:中華書局 1984 年 10 月版,頁 186。

[6]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與友人〉,頁 1260:「應世者,以世為應迹而應之者也,如周濂溪、龐道玄其人是也,應亦出也。濟世有三種:有以出為濟者,佛圖澄、陸法和、姚廣孝之類是也。有以應為 濟者,張子房、狄梁公、李鄴侯等是也,辟則純綿裏鐵,不露鋒刃。又辟則擲劍揮空,空輪不虧,至矣化矣。」

[7] 《袁宏道集箋校》卷 8,頁 330。

[8] 《袁宏道集箋校》卷 8,頁 346。

[9] 《袁宏道集箋校》卷 33,頁 1084。

[10] 《袁宏道集箋校》卷 29,頁 953。

[11] 如《袁宏道集箋校》卷 34〈西來僧云平倩初病癉,今已痊復,志喜〉:「僧言真實否?吾欲讓龐公。」

[12] 《五燈會元》卷 3〈馬祖一禪師法嗣·龐蘊居士〉,頁 87。

[13] 《袁宏道集箋校》卷 47〈重九日登釣魚臺,限韻〉:「道玄唯有發」。

[14] 《袁宏道集箋校》卷 12〈王太古令郎有父風,即賦〉:「龐公有子識機鋒」,《袁宏道集箋校》卷 30〈偶成示衛道人,用前韻〉「龐叟隨緣示女妻」。

[15] 《袁宏道集箋校》卷 33〈人日自笑〉,頁 1058。

[16] 《袁宏道集箋校》卷 5〈曹魯川〉,頁 254。

[17] 《五燈會元》卷 3〈馬祖一禪師法嗣·龐蘊居士〉二:「有詩偈三百餘備傳於世。」

[18] 據《唐詩紀事》記載,龐蘊與谷隱禪師鬥機鋒,隨後「隱把住居士,居士驀面便唾,隱無語。」龐蘊便作此一頌。

[19]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答陶周望〉,頁 1253。

[20]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答陶周望〉,頁 1253。

[21]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答陶周望〉,頁 1253。

[22]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答陶周望〉,頁 1253。

[23] 《大正藏》冊 47,《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 20〈示真如道人〉,頁 895b

[24] 《大正藏》冊 47,《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 218〈答呂舍人〉,頁 931bc

[25] 《珊瑚林》,明萬曆刻本,北京:國家圖書館藏。

[26] 《珊瑚林》。

[27] 《珊瑚林》。

[28] 《珊瑚林》。

[29] 楊汝楫《新刻袁中郎全集.序》,載《袁宏道集箋校》附錄三〈序跋〉,頁 1720。

[30] 《袁宏道集箋校》卷 44〈德山麈譚〉,頁 1295。

[31] 《珊瑚林》。

[32] 《袁宏道集箋校》卷 42〈答陶周望〉,頁 1244。

[33] 袁宗道《西方合論.敘》,載《大正藏》冊 47,頁 387c

[34] 袁宗道《西方合論.敘》,載《大正藏》冊 47,頁 387a

[35] 《珂雪齋集》卷 11《宗鏡攝錄.序》,頁 519。

[36] 《珂雪齋集》卷 11《宗鏡攝錄.序》,頁 518。

[37] 《珂雪齋集》卷 11《宗鏡攝錄.序》,頁 518。

[38] 《大正藏》冊 48,《宗鏡錄》卷 43,頁 671a

[39] 《珊瑚林》。

[40] 《珊瑚林》。

[41] 《袁宏道集箋校》卷 6〈伯修〉,頁 279。

[42] 《袁宏道集箋校》卷 6〈伯修〉,頁 279。

[43]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2,頁 394c

[44] 《珊瑚林》。

[45] 袁宏道《金屑編.自敍》,北京圖書館藏明萬曆刻本。

[46] 《珂雪齋集》卷 18〈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頁 755。

[47]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張幼于〉,頁 503。

[48] 《袁宏道集箋校》卷 5〈曹魯川〉,頁 253。

[49] 《弇州山人續稿》卷 42《文起堂續集.序》,頁 557a,載於《四庫明人文集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 年 6 月版。

[50] 《弇州山人續稿》卷 190〈張幼于生志〉,頁 549a,載《四庫明人文集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 年 6 月版。

[51]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張太學獻翼〉,頁 453,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 1961 年版。

[52] 《弇州山人續稿》卷 190〈張幼于生志〉,頁 548a

[53]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 13〈張獻翼〉,頁 380,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8 年版。

[54] 《弇州山人續稿》卷 190〈張幼于生志〉,頁 548a

[55]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張幼于〉,頁 502。

[56] 《袁宏道集箋校》卷 3〈張幼于〉,頁 145~146。

[57]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張幼于〉,頁 503。

[58] 《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張太學獻翼〉,頁 453。

[59] 《袁宏道集箋校》卷 22〈答無念〉頁 778。

[60] 《袁宏道集箋校》卷 22〈李龍湖〉,頁 792。

[61] 《評忠義水滸》第五回總評。

[62] 《袁宏道集箋校》卷 54〈題寶公冊〉,頁 1578。

[63] 祩宏《雲棲法彙·手著·山房雜錄·重修雲棲禪院記》,福建莆田廣化寺影印《蓮池大師全集》,頁 1065b

[64] 德清〈古杭雲棲蓮池大師塔銘〉,載《蓮池大師全集》,頁 1283a

[65] 《袁宏道集箋校》卷 10〈雲棲〉,頁 437。

[66]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10,頁 417a

[67] 見《袁宏道集箋校》卷 22〈答陶石簣〉,頁 790。

[68] 聖嚴《明末佛教研究》第二章「明末淨土教人物及其思想」,臺灣:東初出版社 1987 年版,頁 121。

[69]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3,頁 398c

[70] 〈西方合論引〉,載《大正藏》冊 47,頁 388b

[71]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10,頁 417a

[72] 〈西方合論引〉,載《大正藏》冊 47,頁 388b

[73] 雲棲《竹窗二筆·念佛不礙參禪》,福建:莆田廣化寺影印《蓮池大師全集》,頁 966a

[74] 詳見《大正藏》冊 36,李通玄《新華嚴經論》卷 6。

[75] 載《大正藏》冊 47,頁 388b

[76] 《西方合論.引》,載《大正藏》冊 47,頁 388a

[77]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2,頁 394c

[78]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4,頁 398c

[79]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3,頁 395b

[80]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2,頁 395a

[81] 載《大正藏》冊 47,頁 387c

[82] 《珊瑚林》。

[83] 《珊瑚林》。

[84]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1,頁 390a

[85]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2,頁 393a

[86]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8,頁 413b-c

[87]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1,頁 390b

[88]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3,頁 395b

[89] 袁宗道《西方合論.敘》,載《大正藏》冊 47,頁 388a

[90]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1,頁 391c

[91] 《大正藏》冊 47,《西方合論》卷 4,頁 400ab

[92] 《佛說阿彌陀經疏鈔》卷 1,頁 882a,福建:莆田廣化寺印本。

[93] 《袁宏道集箋校》卷 44〈德山麈譚〉,頁 1290。

[94] 《袁宏道集箋校》卷 47〈三教堂詩為杜總戎日章〉,頁 1391。

[95] 陸雲龍《廣莊》評語,轉引自《袁宏道集箋校》,頁 800。

[96] 《廣莊》評語,轉引自《袁宏道集箋校》,頁 800。

[97] 《五燈會元》卷 8,頁 498。

[98]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

[99]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

[100]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

[101]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

[102]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

[103]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

[104]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89~490。

[105]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與仙人論性書〉頁 490。

[106] 《珊瑚林》。

[107] 《珊瑚林》。

[108] 《珊瑚林》。

[109] 《袁宏道集箋校》卷 22〈答陶石簣〉,頁 790~791。

[110] 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第三章「所謂狂禪派」,北京:東方出版社 1996 年版,頁 50。

[111]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答陶周望〉,頁 1253。

[112] 《袁宏道集箋校》卷 43〈答陶周望〉,頁 1253。

[113] 《袁宏道集箋校》卷 41〈為寒灰書冊寄鄖陽陳玄朗〉,頁 1226。

[114] 《袁宏道集箋校》卷 41〈明教說〉,頁 1228。

[115] 《大正藏》冊 14,《大方廣寶篋經》卷上,頁 470c

[116] 《袁宏道集箋校》卷 5〈曹魯川〉,頁 253。

[117]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張幼于〉,頁 502。

[118] 《袁宏道集箋校》卷 11〈張幼于〉,頁 501。

[119] 《袁宏道集箋校》卷 10〈記藥師殿〉,頁 465。

[120] 《袁宏道集箋校》卷 9〈別石簣〉其五,頁 403。

[121] 《珊瑚林》。

[122] 《五燈會元》卷 1〈釋迦牟尼佛〉,北京:中華書局 1984 年 10 月版,頁 10。

[123] 《談藝錄》補遺三,北京:中華書局 1984 年版,頁 307。

[124] 同上注。

[125] 《袁宏道集箋校》卷 9〈潘庚生館同諸公得錢字〉,頁 385。

[126] 《袁宏道集箋校》卷 12〈西林庵為從石上人題〉,頁 526。

[127] 《袁宏道集箋校》卷 25〈又次前韻〉,頁 837。

[128] 《全唐詩》頁 685a,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版。

[129] 《全唐詩》頁 2009c,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版。

[130] 《元好問全集》卷 37〈嵩和尚頌序〉,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0 年版,下冊,頁 55。

[131] 《藏海詩話》,載於《宋詩話全編》冊 6,頁 5547,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版。

[132] [《藏海詩話》,《宋詩話全編》冊 6,頁 5547。